沙定洲的声音依旧带着笑,却透出一股蛮横的压力,
“莫非是嫌我沙某和手下这些儿郎们,在昆明城里吃用太多了?”
“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沐天波连忙摆手,脸色都有些发白,
“沙土司万万不可误会!本公只是…只是体恤将士们征战辛苦,也该回去与家人团聚,共享太平。况且…”
他试图强调,
“省城有官军驻守,一切安好,沙土司大可放心回归领地。”
“国公爷体恤,沙某心领了。”
沙定洲拿起布巾擦了擦手,动作慢条斯理,语气却强硬起来,
“不过,吾必奎虽败,其党羽未必尽除。省城安危乃重中之重,我部儿郎们悍勇,正可协助官军,弹压地方,以防不测。此时离去,若再生乱子,岂不是辜负了国公爷的信任,也辜负了朝廷的期望?”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股压迫感,
“依我看,这昆明城,我还得多待些时日,替国公爷…好好看看家。”
“看家”二字,他咬得格外重。
沐天波的脸颊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拿着酒杯的手指收紧了些。
他看着沙定洲那双充满野性和狡黠的眼睛,知道自己那点心思早已被对方看穿,而对方根本不屑于掩饰其赖着不走的意图,甚至反过来将了他一军。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比如提及即将到来的莫笑尘,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不敢。他怕彻底激怒眼前这个蛮横的土司,怕此刻宴席之下的刀光剑影会立刻翻到台面上来。
最终,他所有的勇气和算计,都化作了嘴角一丝勉强甚至有些卑微的笑容,再次举起了酒杯:
“…沙土司…思虑周详,实乃…老成谋国之言。那…那就有劳沙土司…再多辛劳一段时日了。”
“好说!好说!”
沙定洲满意地大笑起来,重新抓起一块肉,
“为国公爷效力,谈何辛劳!来!喝酒!今日不醉不归!”
喧嚣的乐声和劝酒声再次响起,掩盖了沐天波心中的无力与恐慌。
他饮下杯中酒,只觉得满口苦涩。他看着意气风发的沙定洲,知道自己一番委婉的试探彻底失败,反而可能让对方更加看清了自己的软弱。
这场庆功宴,于他而言,味同嚼蜡。
昆明城的冬日,阳光如同碎金般铺洒在青石板街道上,却无法穿透那深宅大院的重重帘幕,更照不进沙定洲心底那片滋生着贪婪与算计的幽暗森林。
他伫立在暂居的豪邸花厅内,临窗而立。
这宅子虽华美,却只是他野心的临时巢穴。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掠过脚下鳞次栉比的屋瓦,最终死死钉在城市中央那片巍峨壮阔的建筑群上——黔国公府。
飞檐斗拱,气象万千,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那不仅仅是砖石垒砌的府邸,那是沐家两百余年世镇云南的赫赫威权,是世代积累、足以令任何人疯狂的如山财富,是号令这片红土高原的无上权柄!
它像一座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金山,近在咫尺,仿佛只要伸出手,就能将那辉煌攫取在手。
这念头,如同一团灼热的岩浆,日夜在他胸腔里翻滚、沸腾,炙烤得他寝食难安。
吾必奎那个没脑子的蠢货!想到这里,沙定洲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跳梁小丑,蹦跶了几下,恰到好处地成了他沙定洲的垫脚石。
这场叛乱,不仅替他扫清了一个潜在的竞争者,更给了他一个绝妙的、无人能够质疑的借口,让他能将他那五千如狼似虎的精兵,正大光明地留在昆明城内,剑指核心!
而沐天波……那个温室里长大的年轻国公,竟可笑地以为他沙定洲会像他那已故的、对沐家愚忠了一辈子的父亲沙源一样,甘心永远做沐家门前摇尾乞怜的看门狗!
脑海中浮现出沐天波在近日宴席上那副推心置腹、甚至带着几分感激涕零的模样,沙定洲的嘴角便抑制不住地向上扯动,形成一个冰冷而残酷的讥讽弧度。
忠贞?他内心嗤笑。那不过是弱者在无力反抗时用以自保的华丽外衣,是毒蛇在发动致命一击前必要的蛰伏伪装。
大明的天都要塌了,北京的龙椅尚且摇摇欲坠,谁还会真心敬畏这西南边陲一个空有名号的国公?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室内阴影处。
他的妻子万氏,正静静地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扶手椅上。
她没有看窗外,那双锐利如隼的眼睛,正平静地、甚至是冷漠地注视着他。
她的眼神里没有寻常妇人的温顺与波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决绝,如同暗夜里打磨得极其锋利的匕首所泛出的寒光,精准,致命。
他们之间,无需任何多余的言语。
多年的夫妻,更是多年的谋伴,早已让他们心意相通,对那近在眼前的巨大机遇和随之而来的滔天风险,心照不宣。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万氏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或恐惧,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寻常家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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