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泽清脸上期待的笑容僵住了,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和失望。这酸秀才,还在打官腔!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旁听的杨寅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
“伯爷深明大义,心向社稷,柱国大人若知,必感欣慰。”
他迎着刘泽清瞬间又亮起来的目光,沉稳地说道:
“伯爷今日款待之情,坦诚之言,末将定当一字不漏,禀明柱国大人。伯爷只需稳守淮安,约束部众,便是大功一件。来日方长,自有伯爷大展宏图之时。”
这番话,既肯定了刘泽清的“深明大义”,暗示了会将他的“心意”传达给魏渊,又给了他一个“稳守淮安”的台阶和“来日方长”的希望,却没有留下任何具体的把柄承诺。既满足了刘泽清的需求,又给未来留下了足够的操作空间。
刘泽清仔细咀嚼着杨寅的话,三角眼里的精光越来越亮。他猛地一拍杨寅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杨寅身子微微一沉,哈哈大笑:
“好!好!杨将军痛快!是个人物!比那些掉书袋的强多了!俺老刘就喜欢跟明白人打交道!哈哈!”
他心中大石落地,极为满意。
“来人!”
他高声吩咐。
“调一队精骑!护送京师天使前往金陵!务必保证诸位大人一路周全!”
他特意加重了“周全”二字,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翌日清晨,淮安城门再次开启。
使团队伍在刘泽清一队盔甲鲜明、却眼神飘忽的精骑“护送”下,缓缓驶出城门,再次踏上南下的官道。回首望去,淮安城垣在晨雾中显得愈发灰暗陈旧。
陈名夏坐在车内,心情复杂。
刘泽清的粗鄙贪婪、军纪败坏让他忧心,而其赤裸的骑墙姿态更让他感到这南明根基的腐朽不堪。他看了一眼车外策马而行的杨寅,那个清瘦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沉稳。
昨夜杨寅那番应对,既解了围,又未失朝廷体面,更在刘泽清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其机变与担当,远超他这个正使。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钦佩交织在陈名夏心头。
杨寅的目光则越过前方“护送”的骑兵,投向南方更遥远的天际。
他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心中却波澜翻涌。刘泽清只是第一关,是这腐朽泥潭的一个缩影。
金陵城,那六朝金粉之地,秦淮笙歌之所,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软刀子要磨得更利,暗箭要藏得更深。
车轮滚滚,马蹄嘚嘚。
官道在身后延伸,尘土依旧飞扬。几日后,当官道两侧的景色逐渐变得繁茂湿润,水网纵横,一座雄浑壮阔、却又仿佛笼罩在烟水繁华与无形暮气中的巨城轮廓,终于在地平线上缓缓升起。
金陵城,到了。
夕阳的余晖给这座六朝古都披上了一层流金溢彩的华丽外衣。高耸的城墙如灰色的巨龙盘踞,垛口连绵,望楼巍峨,沉默地诉说着昔日的雄浑。
然而,当使团队伍随着稀疏的人流车马靠近巍峨的聚宝门时,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扑面而来。
首先冲击感官的是喧嚣。
城门口人声鼎沸,车马骈阗。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声、轿夫的号子声、骡马的嘶鸣、士子高谈阔论的清音、夹杂着脂粉香气的莺声燕语,汇成一股巨大而混杂的声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淹没。
这与淮安城门口那赤裸的勒索带来的死寂压抑,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城门洞深邃,青石路面被无数足迹磨得光滑。
守门的士兵穿着还算齐整的鸳鸯袄,但站姿松垮,眼神涣散,有的甚至靠着墙根打盹,任由人流自行进出。
象征性的盘查只针对看起来明显贫寒的行人,对于衣着光鲜的车马,尤其是打着使团仪仗的队伍,反而带着一种谄媚的疏漏。
那面代表着刘泽清势力的“刘”字旗,在城门守卒眼中似乎比使节旌节更有分量,守城小军官远远看到,便懒洋洋地挥手放行,连上前询问的兴致都欠奉。
“戒备竟如此松懈?”
陈名夏在车内看得真切,眉头紧锁。这金陵门户,竟似不设防一般。他想象中的森严壁垒、剑拔弩张,全然不见踪影。
车队缓缓驶入城门,仿佛穿过一层无形的幕布,瞬间投入一个光怪陆离的繁华世界。
宽阔的御道两侧,商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
绸缎庄里流光溢彩,瓷器店中琳琅满目,酒楼食肆飘出诱人的香气,更有数不清的茶楼、书肆、古玩店,顾客盈门。
行人摩肩接踵,士子摇着折扇高谈阔论,商贾衣着锦绣步履匆匆,贵妇人乘着香车软轿,珠帘半卷,环佩叮当。
秦淮河支流穿城而过,一艘艘张灯结彩的画舫点缀其间,丝竹管弦之声伴着婉转的歌声,袅袅传来,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脂粉香、酒香和食物的香气。
“真乃…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
陈名夏纵然心怀使命,也不禁被眼前的繁华盛景所震撼,低声吟哦。这表面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几乎让人忘却了国破家亡的隐痛。
然而,杨寅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却在繁华的锦缎上,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些刺目的破绽与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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