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掠过那些高谈阔论的士子,他们的长衫或许洁净,但脚下的靴子却沾满了泥泞,腰间悬挂的玉佩也多有磨损。
街角巷尾,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着,伸出枯瘦的手,目光麻木。
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追着一个衣着光鲜、啃着鸡腿的胖少爷跑了几步,被家丁粗暴地推开,摔倒在地,无声地啜泣。
不远处,一家粮店前排着长队,人们脸上带着焦虑,店伙计有气无力地吆喝着“今日限量!明日请早!”。
更触目惊心的是那些被繁华刻意掩盖的角落。
一处坍塌了一半的民房,焦黑的梁木斜指着天空,断壁残垣间杂草丛生,无人修缮。
几个穿着破旧军服、面有菜色的老卒,抱着锈迹斑斑的长矛,倚在一处废弃的衙署墙根下晒太阳,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仿佛已被这浮华的世界彻底遗忘。
他们的存在,与不远处画舫上飘来的靡靡之音形成了残酷的讽刺。
杨寅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城墙内侧。
一些关键位置的垛口后面空空如也,并无士兵值守。几处本应架设火炮的炮台,只剩下空荡荡的石基,旁边散乱地堆着些杂物。
城墙根下,排水沟淤塞,散发着淡淡的腐臭气味。他甚至看到一处城墙的修补痕迹,用的竟是劣质的夯土和碎砖,敷衍了事,与雄伟的城墙主体格格不入。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杨寅心中默念,一股寒意沿着脊椎升起。
这看似固若金汤的城池,其防御竟如同筛子一般!军备废弛至此,士兵懈怠至此,若强敌真的兵临城下,这十里秦淮的笙歌,又能持续几时?
一阵小小的骚动吸引了杨寅的注意。
一群瘦小少年,举着几张粗劣“邸报”,正大声叫喊着“朝廷大捷!江北将士浴血奋战,斩获无算!”的口号。相比这是弘光朝廷鼓舞士气的把戏。
几个路人麻木地走过,无人问津。
一个穿着华丽服饰的人上前,粗暴地将少年们轰走,并呵斥道:
“滚远点!别挡道!”
少年瑟缩了一下,飞快地钻进了旁边的小巷。
这小小的插曲,如同一个精准的注脚,印证了杨寅心中的判断。这金陵城,看似烈火烹油,实则根基朽烂。
它的繁华,是浮在巨大脓疮之上的一层薄薄脂粉。军事孱弱,防备松懈,民生凋敝,吏治腐败,人心离散。支撑着这座巨城表面繁华的,只剩下惯性、醉梦和谎言。
使团的马车碾过御道平整的石板,车轮声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陈名夏尚沉浸在对这“帝王州”复杂而沉重的感慨中,而杨寅的神经已如拉满的弓弦。
他微微侧头,用只有身边护卫能听到的极低声音吩咐:
“进城了,眼睛都放亮些。留意所有视线,尤其是暗处的。”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街道两侧的茶楼窗口、熙攘人群中某些看似随意站立的身影。
金陵的繁华表皮之下,无形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真正的较量,从踏入这城门的第一步,便已悄然开始。
金陵驿馆,蜷缩在城南一条幽僻陋巷的尽头。
夕阳残照下,院墙的斑驳如同老人脸上的褐斑,大片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败的砖石。
门楣低矮得近乎压抑,朱漆早已褪尽,只剩下干裂的木纹,透着一股被遗忘的腐朽气息。
推开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院门,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和霉烂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直想咳嗽。
几间厢房歪斜地立着,窗棂破损,糊窗的纸早已泛黄发脆,在风中瑟瑟发抖。
最不堪的是供随行卫队驻扎的偏院,狭窄得几乎转不开身,地面坑洼,角落里堆着不知名的杂物。
负责接待的礼部小吏,一个约莫四十岁、穿着半旧青色吏服的中年人,下巴颏抬得几乎要戳到天上去,眼皮懒洋洋地耷拉着,仿佛抬一下都费劲。
他用那带着浓重金陵腔调的官话,慢悠悠地拖着长腔道:
“就这儿了,诸位‘天使’老爷们,将就住着吧。”
他刻意加重了“天使”二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如今这金陵城里头,人满为患,能腾出这么个齐整地儿,已是天大的不易喽。”
他袖着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陈名夏看着眼前这与其身份地位极不相称的寒酸落脚处,一股灼热的怒火“腾”地一下从脚底直冲顶门。
他白皙清瘦的面庞瞬间涨得通红,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他猛地抬手指向驿馆门楣上那块摇摇欲坠、字迹模糊不清的旧匾“会同馆”(明代专门接待外藩属国使节的机构),声音因极度的激愤而抑制不住地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此乃安置番邦蛮夷之馆驿!我陈名夏,乃大明永熙皇帝陛下钦差正使,代表朝廷正朔!安能受此奇耻大辱?!速去回禀尔等上官,另换合乎规制的馆驿!立刻!”
他胸脯剧烈起伏,宽大的官袍袖口都在微微抖动。
那小吏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夸张地向下一撇,终于舍得抬起那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珠里射出两分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轻蔑:
“哟呵?朝廷?正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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