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想过,干脆不要这些人了!就像归宁卫指挥使鲁南敬大人那样,无门无派,只凭本事吃饭;或者像隆济城守将赵兴,虽是降将出身,反而因这身份少了些牵绊,一门心思为鹰扬军效力。这样多清净!
可他随即又苦笑一声。
这念头,终究是奢望。从他生下来,顶着“开国侯皇甫密之子”这个名头开始,他身上就天然烙着“军侯系”的印记。这是血脉带来的宿命,避不开,也甩不掉。
拒绝?那不仅是拂了谢至安叔叔和军侯系长辈及兄弟们的心意,更会寒了人心,显得他皇甫辉不识好歹。
“唉……”少年低叹一声,只觉得胸口憋闷得慌。
他站起身,推开院门,漫无目的地走了出去。
夜色中的武朔城,比白天多了几分安宁。
街道上行人稀疏,只有巡城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在远处巷口回荡。
晚风带着白天的余热和尘土的味道,拂过脸颊。
皇甫辉思绪纷乱,脚步却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不知不觉间,竟拐进了一条相对清静的街道,停在了一座新挂了牌匾的宅院外。
他抬头,借着旁边店铺透出的微弱灯火,看清了牌匾上两个刚劲有力的字——“王宅”。
皇甫辉一愣,随即失笑,摇了摇头。
自己怎么走到王东元先生家门口来了?
白天里王先生那雷厉风行、催得全城文官鸡飞狗跳的“阎王”劲儿还在眼前,自己这满腹的心事,似乎与这治农的先生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转身,正要离开。
“小侯爷?”一个略带沙哑和疲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皇甫辉回头,只见王同宜刚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拎着一个沾着泥土和木屑的布包,脸上带着浓浓的倦色,显然刚从工坊那边忙完。
“王兄。”皇甫辉收敛心神,客气地拱了拱手。他知道王同宜最近为了那“人力耕车”和农具改良,几乎是日夜泡在工坊里,比自己还要辛苦几分。
王同宜郑重地还礼:“不敢当!小侯爷怎么在此?可是寻家父?家父今日去了下县,还未归来。”
“路过,只是路过。”皇甫辉解释道,看着对方一脸的疲惫,也不想多打扰,“王兄辛苦,快些回去歇息吧。”
“哎,小侯爷留步!”王同宜却是个实在性子,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日妹妹病重,是这位小侯爷毫不犹豫塞给他那包沉甸甸的救命银子。
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他一直记在心里。此刻见皇甫辉路过自家门口,岂有不请之理。
“既然来了,哪有在门口站着的道理?小侯爷若不嫌弃寒舍简陋,还请进来喝杯粗茶?”
他语气诚恳,眼神热切,带着农学子弟特有的朴实热情。
皇甫辉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明亮的眼睛,感受到那份真挚,心头那点郁结似乎也被这热情冲淡了些许。
他不忍拂了对方好意,点了点头:“那就叨扰王兄片刻。”
“快请进!”王同宜脸上露出笑容,连忙推开院门。
听到动静,王东元夫人也从内室迎了出来。
她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但眉宇间仍带着为女儿忧心的憔悴。见到皇甫辉,连忙行礼:“见过小侯爷。”
皇甫辉哪敢受她的礼,立刻侧身避开,抢先一步躬身,行的是晚辈礼:“伯母折煞晚辈了!皇甫辉冒昧来访,还请伯母见谅。”
王夫人见这位小侯爷如此谦和有礼,毫无架子,心中也是好感倍增,脸上的拘谨也少了几分:“小侯爷太客气了。同宜,快请小侯爷屋里坐,我去备些茶点。”说罢,便匆匆去了厨房。
王同宜引着皇甫辉来到自己的书房。
这书房不大,陈设简单,一张书案,几把椅子,靠墙的书架上倒是塞满了农书和各式各样的图纸卷轴。
角落里还堆着些木料、铁件和半成品的农具模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木头、铁锈混合的气息。
“陋室一间,让小侯爷见笑了。”王同宜有些不好意思地收拾了一下书案上散乱的图纸。
“王兄客气了,此乃务实之地,何陋之有?”皇甫辉真诚道。
他目光扫过那些图纸和模型,心中倒是对这王同宜生出几分敬佩。此人不仅承袭了其父的学识,更有股子动手钻研的韧劲。
仆人送上清茶。两人坐下,话题很自然地就转到了王同宜负责的农具上。
“人力耕车虽然勉强能用,但问题还不少。”王同宜谈起专业,眼睛就亮了起来,疲惫也暂时被抛在脑后,“齿轮咬合不够顺畅,传动损耗太大,踩踏费力,犁铧入土深浅也难精准控制……这几日正带着工匠们一点一点改呢。家父那边更是恨不得一天问三遍进度,压力大啊!”他苦笑着摇头,语气里却带着一种痛并快乐着的充实感。
皇甫辉静静地听着,偶尔问一两个细节问题。
看着王同宜眉飞色舞地讲解着如何调整齿轮齿比,如何加固传动连杆,如何优化犁铧角度……那份沉浸其中的专注和热情,竟让他有些羡慕。
烦恼似乎暂时被这些具体而微的难题取代了。
聊了好一阵农具,王同宜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落在皇甫辉脸上。这位小侯爷虽然一直认真听着,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郁色,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联想到对方刚才在自家门口的踟蹰,王同宜放下茶杯,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小侯爷……恕我冒昧,我看你今日似有心事,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皇甫辉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
他本不欲将自家烦恼说与外人,但王同宜眼神坦荡,语气真诚,让他觉得可以信赖几分。再加上心中的烦闷也着实需要倾诉。
他沉吟片刻,便将那二十名亲卫即将到来,以及自己内心的顾虑,还有各方派系的担忧,简略地说了一遍。
“……所以,我很是烦忧。这些人,是长辈所赐,推拒不得。可骤然到来,身份特殊,如何安置,如何管束,如何不使其与军中其他兄弟生出隔阂,实在是个难题。我也担心自己年轻识浅,管束不住,反倒生出事来。”皇甫辉说到最后,眉头又锁紧了。
王同宜认认真真地听完,脸上却没有露出皇甫辉预想中的凝重或同情,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皇甫辉被他笑得一愣:“王兄何故发笑?”
王同宜摆摆手:“小侯爷啊小侯爷,我说句不怕得罪人的话,你这可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啊!”
“庸人自扰?”皇甫辉不解。
“对啊!”王同宜身体微微前倾,“小侯爷,你想想,这些人是不是奉了命令,到你身边来的?”
“是。”
“他们的身份,是不是明确是你的亲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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