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星楚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谢至安当日离开归宁城时的确提过此事,他也点了头。
这是谢至安对皇甫辉的拳拳爱护之心,是军侯系对自家小侯爷的重视和托付。作为皇甫辉的义兄,他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
皇甫辉需要根基,需要真正属于他的人手,这是应有之义。
但是近段时间来,不仅有关此事的书信到他这里和还有声音传出他的耳中。
一封来自云台城张全的来信,信中沉稳依旧,却字字斟酌:“大帅明鉴,军侯系子弟入辉少亲卫,份属应当。然二十之数,皆为世袭勋贵子弟(虽多为旁支),其心向军侯,其志在传承,远非寻常军卒可比。骤然引入如此多的军侯子弟,恐使军侯一系,尾大不掉。而征召系兄弟,多起于微末,恐生隔阂。”
另一封,来自归宁城的邵经,这位出身军侯系的大将,信中的忧虑几乎要溢出纸面:“大帅,谢帅爱重辉少之心,属下感同身受。然二十勋贵子弟入辉少麾下,声势过显。鹰扬军内,征召、科举二系,焉能无虑?军侯系内部,亦非铁板一块。此举恐非助辉少,反为辉少树敌,亦陷军侯系于风口浪尖。望大帅设法,使其融入。”
最后是科举出身的老将陈权,他是直接面呈,因此措辞更为直接:“大帅,军侯系本为鹰扬军中坚之一,今谢帅此举,遣精锐子弟拱卫辉少,情理之中。然,鹰扬军非军侯一家之军!征召系乃大帅起家根本,科举系亦在奋力融入。此二十人,名为亲卫,实为种子。若其抱团,自成一体,日后军中议事,恐生掣肘,徒增内耗。望大帅慎思,及早平衡。”
二封信,一人面禀,三个角度,三个派系的代言人。
张全代表征召系的警惕,担忧根基被动摇。
邵经则代表了军侯系内部的清醒声音,害怕成为众矢之的,也担忧皇甫辉被捧杀。
陈权代表科举系的现实考量,忧虑话语权被挤压。
严星楚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当然明白,以鹰扬军如今的体量和在北境的地位,内部不可能只有一个声音,一个派系。
这非但不是坏事,某种程度上还是好事。
征召系(如张全、田进、陈漆、陶玖等)是他起家的班底,忠诚勇猛,但眼界、学识多有局限;科举系(如陈权、及参加过科举的洛天术、面前的周兴礼等)提供治理地方所需的文官骨架和视野;军侯系(皇甫辉、邵经、李章等)则带来了正规军的底蕴、人脉和战术传承。三股力量,如同鼎之三足,缺一不可。
他担心的,从来不是派系的存在,而是派系间的内耗倾轧,是那种因门户之见而损耗自身力量的愚蠢行为!就像现在,谢至安派二十个人来保护、辅佐皇甫辉,这本是人之常情,却立刻牵动了三根敏感的神经。
“不是坏想法,是派系间的天然维度不同……”严星楚低声自语,周兴礼垂目静听。
张全的担忧,源于他出身微末,深知军侯系那种与生俱来的勋贵烙印和凝聚力,对征召系草根兄弟可能造成的无形压力和心理落差。
陈权的进言,则源于他科举正途的出身,对勋贵子弟抱团本能的反感和对公平竞争环境的维护。
邵经的忧虑,则是一个军侯系老人,对自身派系可能因过于高调而招致孤立甚至打压的远见。
他们说的都有道理,也都没有恶意。
但这恰恰是派系政治最麻烦的地方——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立场上,为整体的利益(至少是他们认为的整体利益)发声,但合在一起,却可能形成巨大的阻力,甚至制造裂痕。
严星楚的目光落在密报上那“二十名”的数字上。
二十人,不多不少。足以形成一个紧密的小团体,随着鹰扬军的壮大却又不足以在军中掀起真正的波澜。
关键在于,如何安置,如何引导。
他闭上眼,脑海中迅速闪过皇甫辉的身影。
少年眼中的倔强和渐渐沉淀的沉稳,那份背负着父亲血脉的责任感。
皇甫辉不是蠢人,更不是野心家。但环境可以塑造人,也可以逼人。
“不能让这二十人成为悬在辉弟头顶的利剑,也不能让他们成为扎在其它派系心中的刺。”严星楚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敲击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周佥事。”
“属下在。”
“这二十人抵达武朔城后,由史平负责安置接待,就安排在……卫衙东跨院的营房。规格待遇,按鹰扬军百户亲兵标准。”严星楚的声音平稳有力。
“是。”周兴礼应道,明白这是给予应有的体面,但又不做特殊安排。
“待他们安顿好,”严星楚继续道,“让辉弟亲自去见他们。告诉他们,鹰扬军,只认才具军功,不看出身派系。他们既是皇甫辉的亲卫,首要之责是护卫其主周全,助其成长。其次,便是鹰扬军的兵!一切,按军规行事。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绝无例外。”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传话给皇甫辉,让他务必记住:这些人,是谢侯送给他的人,更是他皇甫辉自己的人!用好了,是他臂膀;用不好,便是他的负累,甚至是取祸之道!如何统御,如何使其融入鹰扬军,是他作为主将的第一课!”
周兴礼心头微凛,大帅这是把压力和责任,直接压在了皇甫辉的肩上。
既是考验,也是磨砺。
武朔城的夏夜,带着一丝粘稠的热气。
皇甫辉坐在自己暂居的卫衙小院里,手里捏着周兴礼刚送来的密报。
二十个人。谢侯为他挑选的二十名军侯系年轻子弟,已经在路上了。
他心里又沉又闷。十六岁,放在寻常人家还是个半大孩子,可他皇甫辉,早已被这乱世硬生生催熟了。
父亲皇甫密在世时虽常年驻守在外,但侯府里来来往往的客人,言谈间也总避不开朝堂上的“谁是谁的人”、“哪边又占了上风”。
他听得懵懂,却也隐隐知道,人分派系,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这半年的颠沛流离,从高高在上的侯府世子沦为东躲西藏的逃犯,再到如今被义兄严星楚庇护在羽翼之下,他目睹了太多。
鹰扬军内部,三股力量如同三条隐形的河流,在鹰扬军这个新兴的庞然大物体内奔流,时而交汇,时而也难免有些暗涌。
周兴礼临走前,转达了义兄那番沉甸甸的话,更是在他心头压上了一块巨石。
“这些人,是谢侯送给你的人,更是你皇甫辉自己的人!用好了,是你臂膀;用不好,便是你的负累,甚至是取祸之道!如何统御,如何使其融入鹰扬军,是你作为主将的第一课!”
义兄看得透彻。这二十个人,是谢至安叔叔的一片拳拳爱护之心,是军侯系对他这位小侯爷未来的倾力托付。
可他们本身,就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骤然涌入,就像往原本微妙的池塘里猛地砸进一块大石,涟漪会波及所有人。
皇甫辉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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