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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马尔康,荒原广袤,苍穹低垂。
天际尽头,浓重的乌云如泼墨般汹涌卷来,层层叠叠,沉沉地压向这片苍凉的土地。大风裹挟着高原特有的凛冽寒意,掠过稀疏的牧草和低矮的土屋,发出呜呜的悲鸣,仿佛在宣告一场席卷天地的骤雨已在弦上。
一处孤零零的茅草屋前,人影晃动。
屋顶上,一个身着怪异僧袍的身影正卖力劳作。那袍子非是吐蕃密宗喇嘛惯常的绛红或明黄,而是洗得发白的粗布僧衣,针脚粗疏,式样也奇特,倒像是将中原的百衲衣与蕃僧的样式生硬拼接而成。
他腰间悬着一串油润光亮的菩提佛珠,随着他每一次用力拉扯干草的动作,轻轻摇晃,撞击出细微笃实的声响。
正是奉命先行吐蕃的藩僧吉尊。
只见其俯身修补屋顶最后一处显眼的破洞,动作利落干脆,手臂每一次发力,紧绷的僧袍下便显出虬结有力的肌肉线条。汗水顺着他刚毅的侧脸滑下,滴落在干枯的草茎上,洇开小小的深色斑点。
“喂!木头!这边!这边呀!!”清脆娇嗔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屋顶下方,一个苗家装束的少女叉腰而立。她身形灵动,头上缠着五彩斑斓的绣花头帕,腕间套着数个银镯,行动间叮当作响,正是阿娅。
此时她正仰着脸,手指急切地指点着屋顶的某处,小嘴微微嘟起,带着几分被指使的不情愿,却又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鲜活劲儿。
吉尊依言俯身,伸手去够阿娅递上来的干草。许是动作大了些,几根散乱的草屑飘飘荡荡,不偏不倚,正落在阿娅乌黑的发髻和光洁的额头上。
“哎呀!”阿娅气恼地跺了跺脚,胡乱拍打着头脸,将那几根恼人的草屑拂落,仰头瞪向屋顶的吉尊,“笨手笨脚!故意的吧你!”
吉尊低头看了她一眼。那张沾着草屑、因薄怒而微微泛红的脸庞,在灰暗的天光下,竟奇异地焕发着勃勃生机,像荒原石缝里倔强探出的一朵格桑花。
他素来拙于言辞,更不知如何应对这苗女似嗔似喜的娇态,只觉心头微微一动,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悄然蔓延,却又立刻被他强压下去。他抿了抿厚实的嘴唇,没有辩解,只是手上修补的动作更快了几分。
恰逢此时,十数名吐蕃老幼相互搀扶着,蹒跚行至屋前。为首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破旧的皮袍,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与苦难的印记。
他仰起头,浑浊的眼中带着深深的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朝着屋顶上的吉尊用力摆手,用吐蕃语急切地呼喊:“吉尊仁波切!快下来吧!天上的黑云压到头顶了,大雨就要来了啊!”
吉尊停下手中的活计,温言用吐蕃语回道:“好嘞!阿佳(藏语:大姐)身子重,不能淋雨受寒。把这最后一块补严实,她就能在自己家里安心生产了!”
他这般说着,一边将手中最后一把干草塞紧,一边习惯性地轻轻用手肘捅了捅下面阿娅的肩膀,示意她再递些草上来。
这动作熟稔自然,二人万里同行,默契自不必说。
阿娅猛地一跺脚,腮帮子气得鼓鼓的,赌气似的弯下腰,抱起一大捧干草,也不管方向,用力就朝屋顶甩了上去!
“给你!都给你!木头疙瘩!”
草屑如天女散花般纷纷扬扬落下,大部分没抛上屋顶,反倒劈头盖脸落了她自己一身。
青草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味道钻进鼻孔,阿娅顶着一头一脸的草屑,模样狼狈又滑稽。
她气呼呼地拍打着身上的草叶,嘴里兀自嘀咕着:“木头!呆子!”
吉尊站在屋顶,看着下方那跳脚嗔怒的少女,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无奈又纵容的苦笑。
这一路行来,从南疆瘴疠之地到这苦寒高原,万里征程,朝夕相对,他早已摸透了这苗女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
风风火火,话多得像林间的雀鸟,心肠却比谁都软。他不再多言,手上动作快如穿花,几下便将那最后的破洞修补得严丝合缝。
紧接着,他一个利落的翻身,如苍鹰般稳稳落地,动作干净利落,激起几点微尘。
那白发老者连忙双手捧上一碗热气腾腾、奶香浓郁的酥油茶,恭敬地递到吉尊面前。
吉尊接过,却并未饮用,转手就递给了还在拍打草屑的阿娅。
“喝口热的,暖暖。”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
阿娅正没好气,下意识地就想顶回去,可那碗中升腾的热气和扑鼻的奶香,还是让她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她白了吉尊一眼,一把接过碗,捧在手里,小口啜饮起来,暖流入腹,总算驱散了些被草屑戏弄的懊恼。
吉尊这才转向那些聚集的部落族长和老者,目光扫过他们脸上交织的感激、敬畏与那深入骨髓的恐惧阴影。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而沉稳,用的是他们最熟悉的吐蕃语道:
“诸位父老,吉尊今日再与大家分说明白。从今往后,这马尔康,连同稻城,皆归大华成都府路所辖!此地将设羁縻州府,朝廷自会派遣良吏,行仁政,施教化。往昔那些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视人命如草芥的权贵老爷,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你们,再不必世代为奴,任人宰割欺压!”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在压抑的风中传开。
然而,回应他的并非欢呼,而是族长们更加惶恐的眼神和低低的应和声,那白发族长更是颤巍巍地带头,作势就要屈膝下拜。
“仁波切慈悲!仁波切大恩!”声音里充满了对神权和威势的天然敬畏。
吉尊心头一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涌上。
这农奴的枷锁,早已将自由与尊严的念头,深深锁进了骨髓深处,岂是几句话便能轻易撬开?
他强压下喉间的叹息,上前一步,稳稳扶住那要下跪的老族长,声音放得更缓:
“诸位放心!我非神佛,只是引路之人。朝廷的诚意,非是空口白话。马尔康城中,已驻有精悍善战的大华禁军龙骧卫!
前几日,那作恶多端、鱼肉乡里的原城主如何伏诛,诸位皆是亲眼所见!这便是新朝法度的开端!”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隐约可见的、正在修筑的道路轮廓,“通往成都府的坦途正在日夜开凿,不出数年,必能贯通!
届时,上好的盐巴、茶叶、布匹、铁器,源源不断而来;你们放养的牦牛、采挖的药材、收割的青稞,亦能源源不断运出,换来生计所需。安居乐业,不再漂泊游牧,指日可待!”
这番描绘的未来图景,带着从未有过的真切之感。族长们面面相觑,眼中恐惧虽未散尽,却终于燃起了一丝微弱而真实的希冀之光。有
人低声议论着那些已经开始筑路的华人工匠,有人念叨着前几日分发下来的、从未见过的精细盐巴。然而,那刻入骨髓的顺从让他们下意识地又想屈身。
吉尊见此,眉峰微蹙,不再多言,只是轻轻摆了摆手,阻住他们的动作。
随即,他默然转身,一把拉住旁边捧着奶茶碗正小口啜饮、听得有些出神的阿娅的手腕。
“走!”
“哎——!”阿娅猝不及防,被拉得一个趔趄,手中的奶茶碗差点脱手。
她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将那还剩大半碗奶茶的粗陶碗塞回旁边一个老阿妈手里,嘴里还恋恋不舍地嘟囔着,“我的奶茶!还没喝完呢……”
人已被吉尊不由分说地拉着,大步流星朝着远处马尔康主城那低矮却坚固的土石城墙走去。
风愈发急了,卷起地上的沙尘,抽打在人脸上微微生疼。一路无话,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衣袂被风撕扯的猎猎声。
吉尊沉默地走在前面,身形挺拔如孤峰,僧袍被风鼓荡。阿娅跟在他身后半步,看着他宽阔却沉默的背影,心头那股被他强行拉走、又被夺了奶茶的莫名怨气又翻腾起来,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她快走两步,与他并肩,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声音拔高,带着刻意的挑衅:“喂!木头!以前十天半月也憋不出一个屁,怎么一遇到你吐蕃老乡,话匣子就关不上了?说得一套一套的,连我都快信了!你这嘴皮子功夫,是专门留着对付自己人的?”
吉尊脚步未停,侧头瞥了她一眼,反问道:“若你回到十万大山的寨子里,见到同族的姐妹,会一言不发吗?”
这句话像根小刺,精准地扎在了阿娅心上。她脸上的促狭瞬间褪去,化作一丝被戳破心事的狼狈。
阿娅猛地扭过头,双手环抱在胸前,语气陡然变得生硬冰冷:“哼!我跟族人关系差得很!早就是陌路人了!回去做什么?看他们笑话我吗?”
那“笑话”二字,咬得极重,带着深藏的怨愤和伤痕。
吉尊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似乎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激烈。他沉默地走了几步,目光望着远处城墙上猎猎作响的龙纹军旗,忽然轻轻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我也是。”
“啊?”阿娅猛地转头看他,眼中满是惊愕和不解,“你也是什么?”她追问着,刚才的怨气被突如其来的好奇心冲淡。
吉尊却没有再解释,仿佛刚才那三个字只是被风吹散的叹息。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困惑,重新落回到阿娅身上:“我还奇怪呢。你个小丫头,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这一路上,白骨曝于荒野,人皮悬于帐前,那般修罗地狱的景象,连军中老卒都难免色变,你倒好,看那些东西就像看路边的石头枯草,眉头都不皱一下。”
吉尊侧头,认真地打量着她,似乎想从这张明媚娇艳的脸上找出答案。
阿娅被他看得心头一跳,随即一股混杂着得意和被质疑的不服气涌了上来。
她挺起胸膛,像只骄傲的小孔雀,刻意将声音扬得脆生生的,带着几分炫耀:“这有什么好怕的?告诉你,姑奶奶我可是正儿八经的杀手!梁王府摘星处里数得上号的人物!什么大风大浪、阴私诡谲没见过?剥皮拆骨?不过是些寻常手段罢了!”
这般说着,她拍着自己并不算厚实的胸脯,下巴抬得更高了几分。
然而,话音方落,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失言。
这里是吉尊的故土,那些惨景,是他同族之人所受的苦难。阿娅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偷眼觑了下吉尊的脸色,见他并无愠怒,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却又涌上一股莫名的不自在。
阿娅收敛了张扬的姿态,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个……我说实话,你别生气啊。”
“嗯。”吉尊应了一声,示意她继续。
阿娅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斟酌着词句,语气变得认真而恳切:“吉尊,我不是故意要泼你冷水。我是说……就你们这些吐蕃的普通百姓,你看看他们的眼神,看看他们那恨不得把腰弯到地里的样子。
他们骨子里的奴性,怕是比雪山的雪还要深,还要厚!冻了几百年了!他们今天听你的,敬畏你,不是因为你讲的那些道理,更不是因为什么‘好日子’,仅仅是因为你身上这件僧衣!
他们怕你!怕你和那些密宗的喇嘛老爷一样,动动手指就能要了他们的命,抢了他们的妻女牛羊!你带着兵,杀了城主,他们更怕了!这种怕,才是根本!”
阿娅越说越急,明亮的眸子里满是忧切,“等我们走了,等龙骧卫撤了,只要再来一个凶恶的头人,或者一个贪婪的喇嘛,他们立刻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跪得更低,头磕得更响!
你给他们修屋顶,给他们讲道理,许诺未来……这些,怕是……怕是没什么大用处的!”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有些艰难,却异常清晰,直直地看着吉尊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
风卷起沙砾,打在吉尊沉静的脸上。他沉默着,目光投向远处荒原上零星散布的、低矮破败的帐篷和土屋,那些在贫瘠土地上挣扎求生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
半晌,他缓缓地、极其用力地摇了摇头,仿佛要将那些沉重的现实和悲观的论调甩开。
吉尊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阿娅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愤怒,没有沮丧,只有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少爷给我的信中,用了整整三页,详详细细地剖开了吐蕃的痼疾根源。非止于权贵之恶,更在于闭塞、贫困、无知!
其后,又用了整整三篇,写明了如何破局!
从如何破除神权愚昧,宣讲新政,安定惶惶人心;到如何划分草场,引种新粮,兴修水利道路;再到如何与成都府路连通,以商贾之力活络这死水一潭的民生,凡此种种,步步为营,条理清晰,非是空谈!”
他顿了顿,眼中那信仰的光芒更加炽烈:“少爷说得对!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天生就该跪着的奴隶!牛羊尚知逐水草而居,何况是人?谁不想吃饱穿暖,谁不想守着妻儿父母,过几天安稳太平的日子?
眼前的一切苦难,根源不在人心天生卑贱,而在于这片土地被隔绝太久,贫瘠太久,被谎言和丑恶统治得太久!一切的问题,都是‘发展’的问题,只要解决发展问题,一切皆会迎刃而解!”
吉尊抬手,指向东北方隐约的群山轮廓,仿佛要刺破那压顶的乌云:“等我们拿下碌曲,扼住董毡南下的咽喉!再稳固刚察,打通最后的关节!
这四城之地,便是楔入吐蕃的铁楔,一旦连通大华富庶之地,盐茶铁器涌入,皮毛药材输出,此地必成边境重镇,商旅辐辏!
以此地为善政始发之地,让此地的吐蕃百姓先富足起来,先看到希望。让他们的笑容、他们的饱暖、他们的尊严,如同草原上最明亮的火把,光照四方。
到时候,吐蕃腹地的农奴们,会自己用脚选择。民心所向,如百川归海,便是彻底砸碎这非人枷锁之时!”
阿娅怔怔地听着,眼前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的蕃僧,此刻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话语如洪钟大吕,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磅礴力量和不容置疑的信念。
他口中引述的“少爷之言”,被他以自己的理解、自己的热血诠释出来,竟有了一种开天辟地的气概。
阿娅愣了一瞬,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像两枚新月,刚才的认真严肃一扫而空,又恢复了那副娇俏促狭的模样,揶揄道:
“啧啧啧!看你这架势,这说话的气派,引经据典、指点江山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少爷附体了呢!”
她故意凑近一点,眨巴着大眼睛,促狭地问,“不过呀,吉尊大师,你可是地地道道的吐蕃人呀!帮着大华谋算自己的故土,这算不算是……嗯,‘蕃奸’呀?”
“哼!”吉尊闻言,非但没有丝毫愧色,反而重重地冷哼一声,斩钉截铁地回应,“若能以此身,助我吐蕃生民脱离这人间地狱,得享安乐太平!莫说‘蕃奸’,便是坠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吉尊也认了!这‘奸’名,我担得起!”
“你……!”阿娅被他这近乎悲壮的决绝堵得一滞,一时竟找不出话来反驳。
阿娅瞪着他,最终只能恨恨地一跺脚,扭过脸去,小声嘟囔,“你这人!真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无趣!无聊!榆木疙瘩!死心眼儿!”一连串的贬义词从她嫣红的小嘴里蹦出来,却莫名地少了几分火气。
风更急了,带着浓重的水汽,吹得人衣袂翻飞,头顶的乌云翻滚得更厉害,墨色浓得几乎要滴落下来,沉沉地压在马尔康城低矮的城墙上,也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阿娅缩了缩脖子,望着这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景象,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强烈的思乡之情,那十万大山深处的湿润绿意、吊脚楼里的炊烟、林间鸟雀的啼鸣,与眼前这苍凉苦寒的高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轻轻叹息一声,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得的脆弱:“快走吧!这雨怕是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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