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山,祖师堂内,沉水香的青烟袅袅升腾,空气凝滞如铅,唯有烛火在祖师画像威严的目光下跳动,映照着每一张凝重如铁的面容。
正一天师府,道门魁首,此刻却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沉重。
老道士立于历代祖师牌位前,身形枯瘦如千年古松,一身洗得泛白的旧紫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却不减其仙风道骨之韵。
他双手捧着一束长香,动作缓慢,一丝不苟。香头明灭,一缕缕青烟汇入堂顶缭绕的云霭。他身后,数十位身着崭新紫袍的真人屏息垂手,目光低垂,无人敢发出半点声息,连呼吸都刻意压得极轻。
三拜九叩,繁复的礼仪终于走完。
老道士将手中余香插入巨大的青铜香炉,炉中积灰深厚,昭示着数百年香火不绝的传承。他转过身,浑浊的眼眸缓缓扫过堂下肃立的紫衣弟子,那目光沉得如同深潭之水,压得众人心头又是一窒。
“诸位……”老道士声音干涩沙哑,“天象晦暗,紫微摇曳。山外尘嚣已起,大劫将至矣。”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众人或惊疑或忧虑的脸,最终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此非逞血气之勇之时。诸君当明心定性,紧守自身,静待天时。切记,莫要妄动!”
字字千钧,砸在寂静的堂上。
无人敢有异议,众人齐齐躬身,沉声应诺:“谨遵上真人法旨!”
老道士枯槁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微微颔首,便率先转身,步履略显蹒跚地朝堂外走去。紫袍真人们如释重负,又带着更深的沉重,鱼贯而出。
祖师堂外,连接着巨大的青石广场。天光自云层缝隙漏下,照亮了广场上早已列队等候的数百名普通弟子。
老道士轻轻挥手,低沉的诵经声如潮水般缓缓升起,伴随着悠扬的钟磬,在群山间回荡。
早课开始,龙虎山又回到了亘古不变的清修韵律之中,一如往常。
然而,就在这庄严肃穆的诵经声中,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斜倚在祖师堂内一根粗大的圆柱旁,冷笑不止。
此人一身普通的青布道袍,在一众紫衣真人离去后显得异常扎眼。他面容俊朗,眉目间带着几分书卷的清雅,但嘴角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玩世不恭的讥笑,眼神流转间,似有洞穿世情的戏谑,又似藏着一丝难解的郁结。
儒雅书卷气与道门清韵奇异地糅合在他身上,却又被那抹纨绔子弟般的轻佻笑意割裂开来,正是龙虎山正一掌教——张陵。
老道士并未随众人离开广场。他独自一人踱回香案前,佝偻着背,从袖中缓缓摸出三枚磨得发亮的古旧铜钱。
铜钱边缘圆润光滑,其上花纹繁复,古韵浸透。
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微得几不可闻,随后将铜钱合于掌心,猛地向空中一掷。
叮当脆响。
铜钱在光滑的青砖地面上跳跃旋转,最终散落,两枚字面朝上,一枚模糊不清地侧立着,颤了几颤才不甘地躺倒。
赫然又是一凶险之兆。
老道士浑浊的眼中阴霾更深,他弯腰去拾铜钱,布满老年斑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头也不抬地对着柱边的张陵斥道:“堂堂正一掌教,不着紫衣,成何体统?!”
张陵嘴角那抹讥诮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他懒洋洋地直起身,踱步到香案前,随手拈起三根降神香,凑到长明灯跳跃的火焰上点燃。
“老倌儿,”张陵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清朗,却字字如针,“这下可是玩脱了?押错宝了吧!”他轻轻晃动手中的上等降神香,看着那三缕青烟在凝滞的空气里扭曲升腾,“铜钱落地,凶兆连连,你那点窥天的本事,终究抵不过老天爷的算计。”
老道士拾起铜钱的动作猛地一滞,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那冰冷的金属。他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张陵,里面翻涌着被戳中痛处的羞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哼!你这小子!能眼睁睁看着你这些师兄弟被朝廷剿灭?看着龙虎山三百年基业,在你我师徒手中毁于一旦?!”
“剿灭?”张陵手上一顿,燃烧的香头红光明灭。他目光扫过香炉后密密麻麻的祖师牌位,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将自己亲生女儿命数篡改,早早送去攀那梁王的高枝,以为自己在牧龙饲凤,掌控天下大局?结果呢?父女离心,视若寇仇!
上清、清徽两派趁虚而入,联手破了你窃取龙气转嫁的秘术,正一道根基动摇,落得个封山闭门、风雨飘摇的下场,这就是你想要的?这就是你所谓的牧龙大计?”
“你……”老道士像是被当胸重重擂了一拳,喉头咯咯作响,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射出骇人的凶厉寒光,那目光几乎要将张陵刺穿,“臭小子!你当初濒死荒野,被饿虎环伺,是谁将你从虎口夺下?是谁授你道统,传你秘法?是谁给了你龙虎山掌教这万人之上的地位?你……你竟敢……”
“这话你说了数十年了!你不嫌烦,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张陵厌烦至极地一摆手,粗暴地打断了老道士的咆哮。
他慵懒转身,将手中三炷香插入香炉深处,背对着老道士,负手而立,挺拔的身影在祖师牌位前投下长长的阴影,目光幽深地凝视着那些象征着无上荣光与沉重责任的古老木牌,仿佛在与历代祖师无声对话。
老道士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张陵冷漠的背影,那滔天的怒火与暴戾却如同撞上了无形的铜墙铁壁,一点点被冻结、消磨。
半晌,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那紫袍下的身躯瞬间佝偻下去,透出一种行将就木的枯朽之气。他缓缓转过身,望向门外广场上正在晨光中肃然演武、诵经的弟子们,声音沙哑干涩:
“小子……你不懂!你只看到眼前这方寸之地。”老道士攥着铜钱的手紧了又紧,指节发白,“道门之所以能昌盛数百年,绵延不绝,岂是外界妄言的那般清静避世?我们传承的根,扎在皇权,扎在贵胄的土壤里!上清、清微、正一、全真……有一个算一个,哪家不是凭一身玄通妙法,结交公卿,侍奉王侯,方能光大门楣,保道统不衰?”
他枯槁的手指指向山下看不见的尘世方向,指尖微微颤抖,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那佛门!被我们压制了数百年!为何?就因为他们知道,我们在权贵门庭,在九重宫阙的影响力,绝非那些只会念经度化愚夫愚妇的和尚可比!他们被逼无奈,才走了那蛊惑万千信众的邪路!
可人心……人心最是难测!人一多,心就杂,念就邪!
青龙寺那帮秃驴,如今也终于看明白了,知道我们道门这条路才是真正的通天大道!这次皇嗣之争,明面上是李家的龙椅归属,背后……哼!是佛道两家,谁主国教的生死之争!”
“老倌儿!”张陵霍然转身,脸上那玩世不恭的讥诮早已褪尽,只剩下刀锋般的冷峻,“你就是贪心不足蛇吞象!皇家贵胄,天家血脉,哪一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道门可以侍奉他们,可以借他们的势,但绝不可试图操控他们的命!这个道理,你浸淫权谋数十年,难道真不明白?”
他向前踏出一步,无形的气势逼得烛火摇曳不定:“当初你推演天机,笃定梁王有九五之相,倾尽龙虎山之力押注于他!结果呢?人家梁王根本无意那至尊之位!若非他念及旧情,拼死护持,你以为李乾元那柄天子剑,会容龙虎山安然至今?
后来杨炯降生,你又摆弄这几枚破铜钱,先断他短命早夭,后来见他气运勃发,竟又胆大包天,暗中篡改他的天婚契,将你那精心培养的女儿硬塞过去。
逆天而行,强扭瓜秧,天命岂是你能妄测?你那女儿,根本入不得人家法眼!为此,不仅葬送了她,更彻底与梁王府决裂!
如今,天命已定,杨炯龙象已成,你那点窃取龙气转嫁的秘术,早被上清和清微联手破得干干净净!听说你那女儿也落得个重伤垂死的下场!如今,你还要拖着整个正一为你这荒唐透顶的牧龙大计陪葬吗?值得吗?!”
“值得!怎么不值得?!”老道士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受伤老兽,猛地嘶吼起来,浑浊的双眼布满血丝,枯瘦的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某种扭曲的信念而剧烈颤抖,那件旧紫袍仿佛要被他体内迸发的戾气撑裂,“你懂什么?!道门一日不能突破侍奉权贵的桎梏,真正掌控那至高权柄,就一日有覆巢之危!
如今天象昭示,女主当朝,帝星飘摇,乾坤倒悬,这正是天下大乱之兆!乱世!乱世方是我道门牧龙之机!我谋划数十年,呕心沥血,赌上一切,就为等今日!正一,必然要在我这一代,压龙欺凤,登临绝顶!传承千年,光耀万古!”
“哼!不可救药!”张陵眼中最后一丝温度彻底熄灭,不再看那状若疯魔的老道士一眼,只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轻蔑的冷哼。
他缓步而行,身形一动,青袍微晃,已如行云流水般踏上祖师堂正中的高台。
台上供奉着初代祖师的木雕像,面容模糊在岁月的烟尘里,却透着一股开山立派的凛然威严。雕像腰间,悬着一柄样式古拙的长剑。剑鞘乌沉,非金非木,隐有暗纹流动,仿佛封印着太古的雷霆。
张陵伸出右手,五指轻轻按在那古朴的剑柄之上。指尖触到冰冷剑鞘的刹那,整个祖师堂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他手腕一翻,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这柄剑本就该属于他一般。
昆吾剑入手,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与锋锐之意瞬间沿着手臂蔓延全身。反手,“锵”的一声轻吟,长剑稳稳负于背后。
青袍负剑,张陵再无半分留恋,径直朝那扇洞开的朱漆大门走去。阳光从门外泼洒进来,将他的身影在地上拉得老长,也照亮了门外山道上腾起的滚滚烟尘,以及烟尘中隐约可见的寒光甲胄。
“站住!”老道士的嘶吼在身后响起,带着困兽般的绝望与疯狂。他死死攥着那三枚几乎要嵌入掌心的古钱,指缝间渗出丝丝暗红,声音冰寒刺骨,“南方诸派早已枕戈待旦!只待长安城内两女相斗,江南必定烽火燎原!还有,弥勒教早已纠结部众,磨刀霍霍,只等天下板荡,他们便可揭竿而起,裹挟流民,冲击官府。
届时,大乱之中,魏王承天景命,必是众望所归!天命在我!天命在正一!”他激动得须发皆张,无形的气劲鼓荡,震得堂内悬挂的经幡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张陵的脚步停在门槛前,半只脚已踏在门外的阳光里,半身还留在堂内的阴影中。他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山下那越来越近、杀气腾腾的黑色铁流,嘴角扯出一个极冷的讥诮:
“呵……你这窥探天命的本事,还真没人家清微派厉害!梁王、杨炯、你女儿……桩桩件件,哪一次不是满盘皆输?你觉得,这次押注魏王,就能赢回所有?痴人说梦!”
“张陵!”老道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怆,震得整个祖师堂嗡嗡作响,“穷途谁复念途穷?援君性命授桃符!剑术已成君且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这四句偈语,如同惊雷炸响在张陵心湖深处。他挺拔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终究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
叹息声落,他再无半分犹豫,一步踏出祖师堂高高的门槛。
这一步,踏碎了数十载龙虎清修,踏入了山下那滚滚而来的铁血杀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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