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八岁的刘汉山正值壮年,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他喝碗稀粥就能提起猎枪上山打野猪,扛着百十斤的麻袋走十里山路都不带喘气的。这个年纪的男人既有年轻人的冲劲,又有中年人的沉稳,家里攒下的底子也厚实,在十里八乡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村里人都说刘汉山是条真汉子,敢跟天斗跟地斗,连山里的妖精见了他都得绕道走。
附近几个村子的姑娘媳妇们提起刘汉山,个个都脸红心跳。张家的大姑娘说看见刘汉山扛着猎枪从门前经过,手里的针线活都做不利索了;李家的新媳妇说只要听见刘汉山的笑声,手里的锅铲都能掉进锅里。有些胆大的姑娘媳妇整天找借口在刘家门口转悠,不是纳鞋底就是摘野菜,就盼着刘汉山能多看她们一眼。要是刘汉山冲谁笑一下,那姑娘能乐得三天睡不着觉,夜里做梦都是跟他拜堂成亲的场景。
刘汉山身后不光是邵大个一个人,还有他的几个弟弟及老婆孩子,刘麦囤夫妻以及两个孩子,还有黄秋菊拖油瓶带来的两个女儿以及进了刘家生下的三个孩子,眼下这一大家子人都指望着刘汉山带他们过上好日子。三个弟弟虽然也都成了家,可大事小情还是得听大哥的。刘汉山心里明白,自己肩上的担子比山还重,可他就是有这个底气,一定能带着大伙儿闯出个名堂来。
好事儿很快就来了。
晨光熹微之际,刘汉山正收拾行囊,打算离开县城,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蓦地打断了他的动作。他打开门,只见一位身着靛蓝家丁服饰的青年立于门外,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
“刘先生,这是我家老爷的亲笔信。”家丁恭敬地递上一个用锦缎包裹的信函,此时他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显然是快马加鞭赶来的。
刘汉山展开信纸,吴老爷那力透纸背的字迹跃然于纸上。信中满是溢美之词,盛赞他在孔府时展现出的才干,还开出了三倍于孔府的丰厚酬劳,言辞恳切地邀请他即刻前往吴府接任管家一职。
信纸在他手中微微颤动。刘汉山盯着“陈管家离职”这几个字眼,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三个月前在茶楼偶遇陈管家时,那位老人还红光满面地说要在吴府再干十年。这样一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怎会突然请辞呢?
“刘先生?”家丁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轿子已在巷口等候,您看……”
刘汉山缓缓将信纸折好,指尖在锦缎上摩挲了片刻。吴家这般急切的态度,反倒让他心生警惕。昨日才离开孔府,今晨聘书就送到,这般“巧合”未免太过刻意。
“替我多谢吴老爷的厚爱。”他将信函递还给家丁,“只是汉山才疏学浅,恐怕难以担当此重任。”
家丁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这……刘先生可是嫌酬劳……”
“并非如此。”刘汉山摇头打断了他的话,“实不相瞒,家母病重,我已决定回乡侍奉。吴府门第高贵,还是另请高明为好。”这个临时编造的借口让他心头闪过一丝愧疚,但比起卷入未知的旋涡,这已是最为体面的推脱之词。
家丁急得额头冒汗:“刘先生请三思啊!老爷说了,若是您应允,即刻就能预支半年工钱……”
院墙外传来马蹄声,又一辆吴家的马车停在了门前。刘汉山望着那华贵的车驾,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吴家越是殷勤,他心中的不安就越发强烈。
“请转告吴老爷,”他系紧包袱,语气坚定如铁,“汉山是愚钝草民,实在配不上吴府这般器重。”说罢,他侧身绕过呆若木鸡的家丁,大步流星地朝着县城方向走去。
刘曹氏听说刘汉山拒绝了吴家盛请,很生气:“刘汉山,人家给你个台阶就下来,给你个饭碗就接住,你干啥拽的二五八万似的,离开你人家都不活了。”
刘汉山笑笑,没说话。
信使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了几个大户人家的说客,都是冲着刘汉山在商界的名声来的。
到了第四日的清晨,刚从南京回到兰封县,向来深居简出、极少抛头露面的解家大小姐解蕊凝,竟亲自乘坐着绣有解府家徽的朱红色轿辇,来到了刘汉山居住的小院。这位平日里连闺阁门槛都难得踏出一步的千金小姐,此次竟全然不顾街坊四邻的闲言碎语,执意要亲自登门拜访。
“刘大哥,”解蕊凝莲步轻移,伸出纤纤玉手撩开轿帘,那声音宛如三月里最娇柔的柳枝轻拂水面,“家父特意嘱咐,只要您肯屈尊到解府任职,所有待遇不仅会参照孔家的规格,更愿意在此基础上再增加三成酬金。”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份烫金帖子,“这是家父亲笔书写的聘书,还请刘大哥过目。”
刘汉山依旧蹲在那布满斑驳痕迹的门槛上,嘴里叼着那杆磨得发亮的铜烟锅,青白色的烟雾在他面前袅袅缭绕。听完这番话,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将烟锅在鞋底上轻轻磕了磕,说道:“解小姐的好意刘某心领了。烦请转告解老爷,在下目前确实没有出山做管家的打算。”
解蕊凝听闻此言,那双如秋水般澄澈的眸子顿时泛起了涟漪。她紧紧咬着樱唇,纤长的睫毛不住地颤动,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刘大哥如此推辞,莫非是觉得我们解家门第低微,配不上您这样的能人?”说话间,一滴清泪已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悄然滑落。
刘汉山的母亲刘曹氏看不下去了,一把拉住解蕊凝的手安慰道:“解姑娘别往心里去,这人就是头犟驴!”转头又骂刘汉山,“你这心肠是铁打的不成?人家解姑娘亲自来请你,你连个好脸色都不给!”
刘汉山被骂得直皱眉,却依旧不肯松口。等解蕊凝哭哭啼啼地走了之后,他才向母亲解释道:“不是我不识抬举。我要是去了吴家、解家,迟早会和孔家对着干。到时候新东家、老东家,我帮谁都落不下好。”
他磕了磕烟袋锅,语重心长地说:“名誉可是大事,一旦丢了,就算是一百头牛也拉不回来。”
刘汉山的顾虑不是空穴来风,他若当了管家,一定会重新操持布匹、大盐或油料生意,那些老客户肯定会抛弃孔家跟着他走。孔家商铺没了这些客源,很快就会垮掉。他实在不忍心看着老东家一辈子的心血就这么毁在自己手里。
“那咱们总不能喝西北风吧?”刘曹氏急得直跺脚,“这一大家子人还等着吃饭呢!”
刘汉山眯起眼睛望向远方,说道:“天无绝人之路。”
他决定另起炉灶,干点与孔家不相干的营生。很快,他重操旧业,在红庙集上当起了行伍。刘汉山的名声早已传遍四里八乡,老百姓心里有杆秤,虽然嘴上不说,但都敬重他的为人。
第一天,刘汉山站在红庙集上,那身姿就像一面飘扬的旗帜。老实本分的商贩们不由得挺直了腰杆,而那些平日里惯于偷奸耍滑的人则缩头缩脑,再也不敢缺斤短两。谁都清楚,要是被拉到刘汉山面前评理还输了,往后就别想在红庙集上立足了。
起初,集市秩序井然,买卖公平公正,老百姓们对此赞不绝口。然而,过了半年,刘汉山渐渐感觉有些不自在了。他察觉到自己断了太多人的财路。
“水至清则无鱼啊。”一天傍晚,他蹲在集市的石碾上,对着我和邵大个叹气说道,“有些人没别的谋生本事,就靠耍点小聪明赚点差价来养家糊口。我把他们的路都堵死了,他们一家老小可怎么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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