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东平原上,孔家大院被一片愁云惨雾所笼罩。老东家孔春生躺在正屋的雕花大床上,已然油尽灯枯。
院里的女眷们哭声不断,好似秋后的蝉鸣,一阵高过一阵,随后又渐渐低落,如此循环往复。唯有孔留根站在角落里,双手抱胸,脸上不见丝毫悲戚之色。这个亲生儿子,此刻冷漠得宛如一个外人。
刘汉山站在门边,目睹着这一切。作为孔家的管家,他在此处已任职十五年,见证了孔家的兴衰起伏。孔春生是个好人,对待下人宽厚有加,尤其是对刘汉山,简直视如己出。可如今,这位曾经叱咤豫东的老东家,连闭眼都成了一件难事。
“老爷这是有心事啊。”厨娘王婶抹着眼泪说道,“你看他那眼睛,就是不肯闭上。”
孔家老妇人韩梅枝跪在床前,哭得泪如雨下。二夫人则在一旁抽泣,手中不停地绞着一块手帕。唯有孔留根远远地站着,眼神飘忽,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刘汉山从外面匆匆赶来,身上的粗布衣裳还沾着泥土。他刚从西安回来,听闻老东家情况危急,连手都没洗便急忙赶来。他走到床前,轻轻握住孔春生枯瘦如柴的手。
“叔”,刘汉山弯下腰,凑近老东家的耳畔,轻声低语了几句。可惜,孔留根站在几步开外,即便竖起耳朵细听,也只能断断续续捕捉到几个零碎词语。其中,“东西都在”这几个字格外清晰,随后又隐约传来“儿孙有饭吃”的话语。他们交谈的声音极低,仿佛生怕被旁人听见,那副神秘模样,更勾起了他对谈话内容的强烈好奇。
奇迹般地,孔春生原本紧绷如弓弦的面容渐渐舒缓,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抚平了他眉间的皱纹。他那双始终不肯闭合、浑浊中透着执念的眼睛,此刻终于缓缓闭上,宛如两扇沉重的木门最终合上。随着一声悠长、仿佛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叹息,老东家的胸膛停止了起伏,如同一只被扎破的气球,慢慢、彻底地瘪了下去,再无生命迹象。
屋里的哭声瞬间拔高,尖锐的哀嚎几乎掀翻屋顶。几个女眷争先恐后地扑到床前,有的紧紧抱住老东家已冰凉的脚,似要挽留住最后一丝温度;有的疯狂拍打着床沿,将木制床板拍得砰砰作响;还有的瘫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老爷您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啊”之类的话语。她们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大片被褥。那场面凄惨至极,令人不忍直视,每个旁观者的心都被揪得生疼。
刘汉山退到一旁,脸上虽无泪水,但那双粗糙的大手却微微颤抖。孔留根瞥了刘汉山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我难以读懂的情绪。
这场葬礼的排场操办得极为考究、体面。在豫东这片土地上,丧事的规格与排场向来被视作衡量一个家族地位与颜面的重要标准。依照当地传统习俗,出殡当日的场面越隆重,孝子贤孙的队伍越庞大,就越能彰显这个家族人丁兴旺、门庭显赫。
然而,令人惋惜的是,孔春生膝下仅有一子一孙。在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里,他家的孝子队伍显得格外单薄、冷清,与其他家族声势浩大的送葬队伍形成了鲜明反差。
刘汉山挺身而出。他带着自己的儿子刘麦囤、三个弟弟,还有邵大个,全都披麻戴孝,加入了送葬队伍。最令人动容的是,刘汉山带头,向老东家的灵柩行了二十四拜的大礼。
二十四拜,这是豫东最为高规格的祭拜礼节,通常只有儿孙、侄孙或是生死之交才会行此大礼。刘汉山此举,分明是将自己置于义子的位置,以此表达对老东家的感恩与敬重。
“刘管家真是重情重义。”围观的村民纷纷赞叹。
大家留意到,孔留根的脸色却愈发难看。当刘汉山行完最后一个叩拜,站起身时,孔留根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屋。
丧事办完后的第三天清晨,孔留根便让下人逐个通知全家人到正厅集合。待所有人到齐后,他阴沉着脸坐在主位上,目光如利刃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屋内安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清晰可辨。这时,他转向站在一旁的刘管家,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窖:“刘管家。”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每个字都像钉子般钉进对方心里,“我们家的事儿已经办完了,从今往后,与你再无任何瓜葛。”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得刘管家脸色煞白。
屋内一片静谧。我蹑手蹑脚地踮起脚,透过窗缝瞧见刘汉山正站在那里,双手捧着一摞账本。他的神情先是流露出困惑,紧接着便转为了恍然大悟。
“少东家,您的意思是要赶我走了?”刘汉山的语调十分平静,可我心里明白,他此刻的内心必定如翻江倒海一般。他在孔家辛勤劳作了二十多个年头,从一个年轻的伙计逐步成长为大管家,将孔家的产业管理得有条不紊。
“算你机灵。”孔留根冷笑一声,“你现在离开孔家,是最为恰当的时机,免得日后我们兄弟俩闹得面红耳赤,大家都下不来台。”
就在此时,侯五推门走了进来。这个平日里对刘汉山点头哈腰、阿谀奉承的家伙,此刻却昂首挺胸,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得意之色。
“侯管家,”孔留根对侯五说道,“从今天起,我们这一大家子的事务就托付给你了。这几天,你和刘管家把账目交接一下。”
我看到刘汉山的肩膀微微耷拉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挺直。他并未争辩,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好,我这就去准备。”
接下来的三天,刘汉山把自己关在账房里,一页一页地整理账目。侯五时不时进去,装模作样地查看一番,但我知道他根本看不懂那些复杂的账本。刘汉山耐心地解释每一笔收支,甚至把多年来积累的生意关系都一一交代清楚。
但有一件事刘汉山并未告知侯五,那便是孔家的“保命钱”。这是老东家生前与刘汉山秘密商定的,每年从收益里悄悄留存一部分,藏于只有他们二人知晓的地方。这笔钱是用于防备灾年或是家族遭遇不测时使用的,是孔家最后的保障。
第四天清晨,刘汉山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准备离去。他的物品少得可怜,仅有几件换洗衣裳、一双备用的布鞋,还有老东家赠予他的一把紫砂壶。二十多年的侍奉,带走的不过是一个小包袱。
“刘哥,”邵大个拦住了他,“你就这样走了?”
刘汉山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既有释然,又有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大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孔家大院对我有恩,我已报答孔家二十年,如今我是个多余之人,不能在此白吃白喝。”
邵大个走上前来,颇为惋惜地说道:“汉山,你就甘心这样被赶走?谁不知道孔家能有如今的成就,全仰仗你刘汉山一手操持!”
刘汉山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说这些了。我已报答多年,问心无愧。现在是该走的时候了。”
邵大个留意到他的目光飘向大院深处,那是孔家祠堂的方向。他知道刘汉山在想什么,是老东家临终前,他许下的那个承诺。
“东西都在,保证孔家儿孙有饭吃。”他轻声复述了那天的话语,好似在对自己起誓。
就在这时,侯五带着几个人走了过来,脸上堆满了假笑:“刘管家,啊不,现在该称你刘汉山了。少东家让我来送你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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