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虎的故事可再细说一遍么?”
飞来山既是一窝子厉鬼,自然个个有其冤屈故事,铜虎亦不例外。
“铜虎生前乃是一位绿林豪杰,同结义兄妹十一人,纵横淮泗之间,劫富济贫杀官救民,被称作十二贼。
时值山东大旱,蝗灾四起,百姓易子而食。
某日,巡江之际,恰遇一伙水匪截杀官船,官军死伤殆尽,水匪也损失惨重,十二贼便趁势杀出,将残余水匪一网打尽。打开货舱,见舱中尽是箱箱白银,怕不下百万两。钱财迷眼时,又寻得一藏匿其中重伤垂死的队官。
他得知了铜虎姓名,便如实相告,原来这官银正是发往江南购买粮食再运去山东赈灾所用。途中不知怎的泄露了消息,中了一伙装备精良的水匪埋伏,以至于全军覆没。说罢,那队官竟剖胸剜心,以这般决绝的姿态,央求铜虎保住官银,以救山东数百万百姓性命。
铜虎慨然应诺。
官船既中伏,衙门里必有内奸。而以水匪之兵甲齐备,更说不准是兵是匪,冒然驱船南下,成少败多。铜虎便把官船藏匿起来,嘱托结义兄妹们好生守护,自己孤身南下,准备去寻一个清廉刚正的高官叫他遣心腹北上接应。
不料,人在半途忽遭袭击,他仗着武艺高超杀出重围,几度险死还生后,却惊闻江湖传言是他铜虎领着十二贼劫走了官银。
他心知不妙,匆匆归来,果见银两与结义兄妹俱不见踪影,再归家,家宅已烧成一片白地,寻到山中藏身处,却找到了家人受尽折磨的尸体。
原来是他那十一个结义兄妹财迷心窍,决定瓜分这百万赈灾银,又深知铜虎秉性,豪爽重诺却也是个白刃不相饶的主,便一面泄露了铜虎的行踪以转移官匪两方注意,一面劫走了铜虎家小,烧了他的家宅,作出畏罪潜逃的假象。更一不做二不休,从铜虎妻儿嘴里拷问出藏身匿银所在,卷走铜虎积蓄,至于家小便通通杀了了事。
一为复仇,二为公义,三为清白,铜虎追咬不放,终在宣州寻到仇人踪迹,迫不及待杀上门去,等待他的却是仇人冰冷的尸体,百万赈灾银依然不见踪影。
他悲恨交加,以为此生无望,同行有术士却告诉他,看现场布置,仇人并非被人所杀,而是以秘法自戮化为神通鬼,逃遁而去了。
他且怒且喜,又循着蛛丝马迹追到了钱塘城。
钱塘在十三家的规矩下,人鬼虽共处一城,实如泾渭分明,他一个初来乍到的活人,纵然费尽心思,也得不到死人的消息。
那便做鬼!
仇敌既是神通鬼,要想复仇,就得做更凶更厉的鬼。
他寻到一个可以信任的法师,要他作法把自己炼作厉鬼。那法子说来简单,把人饿空了肠胃后,塞住周身孔窍,再用蜡衣裹住皮囊,最后以一枚铁钉贯入天灵,将魂魄订在尸体里不得脱出,封入棺木,利用钱塘阴阳混淆之异,使人魂困尸中,受尽血败肉坏肠穿骨烂之苦,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是世上一等一的厉鬼。
却有一点,普通人通常坚持不过十天,就会因承受不住折磨而魂飞魄散,便有心智坚毅者,熬过来后也往往尽失理智,成了狂乱疯鬼。
可铜虎坚持了下来,甚至能勉强维持理智。
当他以厉鬼的姿态进入钱塘死人的世界,终于探得仇敌的消息,却是……
在那四十九天里,他的仇敌们将百万白银献给了十三家,积累功德,换取了十世富贵,而今他们都已经投胎转世逍遥快活去了。
铜虎维持理智的最后一根弦崩断了。
待他再次清醒,已奄奄一息躺在了万年公树冠高高的荫庇下。
从此之后。
铜虎日日祭拜神像借灵性镇压凶顽,夜夜眺望钱塘让悔恨啃咬心肝。”
听罢。
李长安放下案卷。
“我晓得铜虎去哪儿了。”
…………
又是一天薄暮晚钟。
若是人人可见天上莲池,便能瞧见夕阳烧得莲花橙红。
正是归家的时辰,张府后门的巷子不算冷僻,可每当行人靠近,总会没由来恶寒得一个哆嗦,信神的人最重感觉,无不自觉绕道而行,所以谁也没瞧见,张府门前坐着一个铁塔似的身影,狰狞的傩面怔怔对着晚空。
“古古怪,怪怪古,孙子娶祖母。
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
女吃母之肉,子打父皮鼓。
众人来贺喜,我看真是苦!”
铜虎头也没回。
“轮转寺向来诚信经营,只要给足银子,便能投个好胎,何曾叫人去做猪狗牛羊?要叫妙心听着,非得判道长你一个谤佛之罪不可。”
“李某一介野道人,谤佛是本职工作。”
李长安在铜虎身边坐下,递回了他的葫芦:“确定了?”
“确定了。”
铜虎拿过葫芦,满饮一口槐酒,嘿笑道:
“十三家投胎的手艺不精,连孟婆汤也舍不得用。老三以前便附庸风雅,今生今世还在偷偷画什么仕女图。老五耳后长着一颗痦子,直贼娘,投了几百年的胎,痦子不但仍在,还越来越大了!”
“老七老八从来形影不离,叫人讥笑有断袖之癖,兄弟们以前没少为此事与人打架。狗入的,竟然是真!投胎一连做了几生几世的夫妻,也不乏味?想来是今生你雄我雌,来世我雌你雄,轮替着倒也新鲜。”
“十一、十二本是江湖眷侣,人人艳羡他夫妻情比金坚,可转世几回,金玉也得朽烂,否则为何一个白发苍苍,一个青春年少?”
……
李长安耐心等铜虎絮絮叨叨说完。
“张家转世留有记忆,许是十三家有意为之,可能百万白银能让神佛也改改规矩,可能是免得哪天生出个不孝子,砸了张家这块活招牌。”道士问,“张家十一口人人皆知前程往事?”
铜虎凄笑:“记得清清楚楚。”
李长安点点头,又问:“为何不动手?”
“我铜虎虽不算聪明,也绝非蠢货。张家的卷宗如何轻易落入我手?他家是十三家的活招牌,昔日连恶鬼也得绕着走,府邸从来有神将侍卫,今日缘何一个不见?”傩面下的声音好似很平静,“我虽一时激愤,以为抛下官印和葫芦,只以铜虎的身份来报仇,就能不连累大伙儿!可到了张府,我便想明白了,这就是一个陷阱一个诱饵,哪是我说不连累就能不连累的?道长放心,我会以大局为重。”
李长安却仍旧是一句:“为何不动手?”
铜虎终于听出了一点别样的意味,他愣了好一阵,开口竟有些慌乱:“因这张家是本地的名门望族,我若杀他们,活人必定惊恐。钱塘向来以为投胎后前世种种能一笔勾销,我若以宿世之仇杀之,死人也定会犹疑。咱们处境本就艰难,若再失人望……”
李长安突兀打断他:“铜虎以为李某是言而无信之人?”
“道长绝不是。”
“那贫道请诸位下飞来山时,是如何许诺的?”
铜虎迟疑道:“延请法师,开设醮坛,为万年公拔消冤毒。”
“不。”
李长安定定道。
“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纵使披上官袍,坐上庙堂,何尝能忘我是游侠儿,你是江湖客。
他又将武判印交回铜虎。
唯有法印在身,才能在揭开傩面时,压住凶戾,维持真容。
既要复仇,就得让仇敌看着自己的脸,咽下最后一口气!
铜虎呆立了好半响,才颤抖着接过武判印。
放声大笑。
返身撞门而入。
残阳如血。
给门上霎那间变得褶皱、破旧的神荼郁垒画像抹上一层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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