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六在旁咂舌不已,还是读书人厉害,用舌头也能杀人。
年轻人又道:“看他年轻力壮,熬过苦役出来,或能再掌管粪行三十年,老丈纵是仙去,儿子孙子还得给他交钱,如此便不是十年,而是三十年,该是五万四千七百五十文!”
这数字似火炭烧得老头顶门通红。
“该打……不!该杀。”
振臂高呼。
“该杀!”
感染得周遭一众陪审响应,“杀”声一片。
城隍从善如流。
“斩。”
鬼差把那李朋飞脖子摁在石槽上,不大不小,刚刚好,正是他白日所凿。他人还迷糊,一时只觉后悔,后悔自己打凿太粗心,石棱磨得脖子疼。
疼?!
书吏问:“可有遗言。”
他悚然惊醒,晓得非梦是真,“哇”的一声,鼻涕眼泪齐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书吏记:悔甚,哽咽不能言。
笔与刀一并落下。
伴着人头落地,什么认干亲,什么捐香火,都已无用。魂魄随着人头坠入海中化为番客,为波涛所缚,永世挣扎再难上岸。
……
牛六不像其他人那样兴致勃勃,反而有些百无聊赖,他不理解周遭的狂热,人是城隍要杀,罚是城隍要罚,你我不过是跟着吆喝激动作甚?
直到。
一个深深刻在脑中的面孔被押到台下。
他一下红了眼睛。
“天姥坊余七,蛊惑愚信,以妖法害人,自称‘保婴菩萨’,夺人子女魂魄二百八十九,以邪术寄生人胎,轻则讹财,重则杀人……”
城隍照例垂问。
“杀!”
牛六怒吼中带着哭腔。
“该杀!!”
“斩。”
所谓“保婴菩萨”被摁在石槽,铜虎手捧大刀亲自动手,问他遗言,他拼命嚷嚷着“不服”,夺人魂魄,寄人胎盘,又岂是他一个毛神能办完的?坊中里正、鬼头乃至神将,哪个没有参与,凭啥只杀他一个?!
书吏便记,临死,供同党某某。
他眼见无用,又改口大叫“不公”,人死尚可为鬼,可他已是死人,武判大刀一落,他就得魂飞魄散。
一种刑罚,怎能有两个后果?
他说得确实没错。
可城隍今儿开公审大会,就是来杀人。
铜虎手起刀落。
将他的聒噪与魂魄一并斩断。
…………
随着一颗颗头颅滚落大海。
场中气氛愈发热烈。
文判回头询以目光。
城隍点头。
是时候了。
雾中拉出新的案犯,这一次,竟由黑烟儿与剑伯亲自押送。
甫一露面,人群炸开般的轰然。
尽管那囚犯被法绳困住手脚,被铁钩穿了琵琶骨,看来狼狈万分不复往日威风,但陪审们还是第一时间把它认了出来。
捷疾使者,飞天夜叉!
“兹有夜叉鬼,自身毒国而来,投入窟窿城为鬼王爪牙,设所谓利刃司,以索拿奢于己而吝于神之人投入利刃狱为名,行抢夺之实,供虐杀之乐……”
“带人证。”
台下带来个缺了一条腿、烂了半张脸的男人。
人群的喧哗里夹杂起几声惊呼。
男人还算完好的半张脸上挤出苦涩的笑:“看来还有朋友记得我,没错,我是何琼,曾经也是个小有家资的海商。十一年前,家里生意出了变故,拿不出现钱,正值中元节,我不得不缩减了供神施孤的支出,却没想惹来了这恶鬼,说我得佛神庇佑生意通亨,赚来钱财只知自家享受,却吝于香火供奉,若不悔改,便要拿我家人投入窟窿城!”
“我费尽人情四处举债,筹得银钱是例来供神所费的数倍,这恶鬼竟道不够,带走了我那刚满月的孙儿;我又卖掉了海船,抵押了商铺,它还是说不够,带走了我的独子;最后,我发卖了老宅,换来的仍是一句‘不够’,这次带走了我的妻子。呵呵,一家子都被恶鬼拿去,又怎会独留我一人?于是,我也落入了窟窿城。”
“我被打入所谓利刃狱后,才晓得,这厮名为正神,却实为邪魔凶鬼,爱看人受折磨却不喜听人嚎叫,每每让小鬼以利刃戳刺囚徒,若囚徒吃痛不住哭嚎,它便发怒,将人当场分食;若忍住不叫,它便欣喜,施以更多折磨。”
“可怜我的家小,哪儿能忍受这般折磨,都被那恶鬼给吃了,只有我,只有我这残废,终于等到了今日!”
说罢。
不待文判说话。
他猛地转身,对着陪审们,扯开衣裳。
露出身躯上数不尽的疮口,可以窥见里面千疮百孔的脏腑。
“你们说它该不该杀?该不该杀?!”
场上的喧哗渐渐平息,人们望着他,望着他身后端坐高台、背悬明月的城隍。
“罪当如何?”
回答零星响起。
“该杀。”
于是令牌投下。
“斩。”
夜叉被按上石槽,依旧由铜虎掌刀。
解下了口上封印,照例问:“可有遗言。”
这夜叉稍得松缓,立时暴起挣扎,虽被死死摁住,眼里凶光四射,口中污言秽语不断。
书吏被吓得踉跄后退,险些失足坠海,却仍颤抖写上:癫狂,语无伦次。
铜虎再度手起刀落。
这一次,不唯头颅,连身子也一并丢进了海里。这等拿香火凶煞凝成的鬼神之躯,纵使元神消散了,其残留的毒血恶煞也很难妥善处理,不如丢进海里简单方便,大家都这么干,没人反对,只有雾里几声“嗷喵”独自表达不满。
那边。
法台下,又压上来另一头大鬼。
人面而鸟身,却是那钩星使者。
这头产鬼曾在铜虎手下逃得性命,因其行动迅疾,被鬼王频频遣上人间作祟,很是让李长安他们头疼,后来城隍府颁下《麻衣律》移风易俗,人心思变,这产鬼也因此中了诱杀之策而被俘,关押刘府许久,终少不了法场走一遭。
它那所谓“血湖狱”中的囚徒已被分食一空,找不到受害者指认,好在,窟窿城建成数百年,粗粗建章立制,各司留有卷宗,十三家只顾着搜刮财宝,却把那些无用纸张留给了城隍府。
卷宗所记,所谓钩星使者名义上是惩罚堕胎、杀婴之人,实则一些不慎流产的、婴儿早夭的也一并加害,甚至会故意作祟害孕妇难产而死,一尸两命后,母亲投入血湖狱供它施暴,孩子则交给夜啼使者充当玩具。
文判一个个念到近年受害孕妇的名字。
有人嚎啕大哭,知情者说念到名字的妇人是他妻子,流产而死后被产鬼拖入窟窿城,坊间便传言,是女子不贞与外人珠胎暗结,忧愁之下故意堕胎才招来鬼神,丈夫始终不信,而今终于沉冤昭雪,却可怜妻子连魂魄也已不在。
有人感慨万分,向周围解释,他听到了故人之妻的名字,他那故人一脉单传,年过三十无有子嗣,便以重金去轮转寺求子,十三家灵验非凡,不久,妻子就怀上了孩子,可惜临盆在即,那妻子却突发狂病而流产,被鬼神拖入了窟窿城,故人也郁郁而终。
罪证确凿。
当城隍问罪,结果自是。
“斩。”
……
几个被俘的大鬼一一授首。
更加兴奋的人群却迟迟没有等到那一句“带人犯”。
狂热稍稍平息,各种恍然、惊疑、犹豫、惶恐、忐忑的目光齐聚过来,人们已有预感。
于是。
文判洪声道。
“带鬼王。”
铜虎亲自领队,带着一众兵马抬着鬼王庞大如山的身躯来到台前。
它周身依旧穿刺着虬盘的槐木,曾经肥硕的躯体已被根须汲食得干枯嶙峋,一动不动,若非胸膛有微弱的起伏,证明它还是个“活”物,真似一具巨兽倒下的尸骸。
场中早已一片死寂,人们甚至低下头不敢投去丁点儿目光,钱塘有不可直视佛神的敬畏传统,便是祖师们的一件衣裳、一驾法轿也能叫信徒们五体投地不敢稍失敬畏,何况这一度被某些人认为是十四家的鬼王呢?
台上,城隍与判官们见状并不失望,相反大感欣慰,之前的铺垫卓有成效,至少没有人惶恐得跪下磕头。
“鬼王者,失其姓名,本为钱塘苦工,不堪豪右奸民欺压,愤而自戮,纠结厉鬼肆虐坊间,城中僧道苦其凶恶怜其经历,与它立誓,叫它退入地下奉其为神,年年香火供奉不绝,换其庇护一方,叫人鬼两安。然他受人香火,愈加凶厉,得人供奉,更添贪婪。数百年间,纠集凶煞恶鬼盘踞阴沟暗渠,号称‘窟窿城’,勾结巫师、毛神、无赖,盘剥百姓,血食人间。算其罪行,罄竹难书,究其怨孽,业海难容……今得书一簿,可窥一角。”
文判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
册子也是出自窟窿城,但不是什么卷宗,而是鬼王的厨子记录其饮食的膳食录。
“大王欲食甜,取二八少女肋下肉软,洗净抄水捞出,抹去皮上油水,趁热涂上红糖放凉。蒸糯米饭一笼,以豆沙猪油拌匀备用,再将豆沙以熟猪油翻炒,加以红糖,同样放凉备用。肉改刀切片,肉片夹以豆沙,装入蒸碗,再填上糯米饭,隔水蒸熟。大王食尽蒸肉不语,问鬼姬,答滋味颇佳,然肉稍老柴。”
“王又欲食甜,取肥嫩婴孩肉……王大悦,赏金叶三片。”
“大王喜食舌,以伶俐少年最佳,老者舌腥,蠢者舌绵……冬腌风干,隔年食之,大王言,极似好火腿。”
“大王腹痛,欲食粥。选肥硕者,用刀将两脯肉去皮细刮,用余骨熬汤下之,吃时加细米粉、火腿屑、松子肉,共敲碎放汤内,起锅时放葱姜。王爱此粥滋味,令常备。”
……
一条一条念下来。
原本低垂的目光一道一道抬起,如枪似箭。
“大王喜……”
文判声音颤抖,终于读不下去。
他合起册子,闭眼深深长叹,才转身稽首。
“属下失态。”
“无妨。”城隍道,“罪证已足。”
他看向对面的人群,人群依旧无言,却不再是因为积威或恐惧而静默,而似风暴前的海面,平静下有波涛孕育。
依旧问出那句。
“罪当如何?”
这一次,人群的回答没有一点迟疑,没有半句杂音。
“该杀!”
城隍投下令牌。
“斩。”
……
鬼王被抬到崖边。
由李长安亲自动手,他拔出腰间宝剑,此剑是为处刑,镜河专自玄女庙中借出供奉经年的神剑,可以斩妖除魔、削金断玉。
照例问:
“可有遗言?”
鬼王眼珠动了动,便盯着崖下浪涛翻卷,一声不吭。
李长安于是举起神剑,青白二气交辉,月下灿漫夺目。
“剑下留人!”
忽有灵光如炬照入崖案,叫两侧雾墙霎时崩灭,但见天上降下尊尊神将,个个怒火高炽,张起神威赫赫滚滚碾过人群,陪审众人本就是以法术勾来的一抹念头,当即尽数散去,带着今夜所见所闻回归本人睡梦。
神将们纷纷拔刀立矛与城隍府诸阴神当场对峙。
眼见一触即发。
又见金光闪耀。
显出一神,戴白玉冠,披狻猊甲,正是那马元帅。
元帅身旁挟带一紫衣人,恰是那留给大伙儿三天时间再做答复的杨万里。
如今的他不见几天前的从容不迫、风度翩翩模样,神情焦急几近狰狞,大喊:
“住手!”
可李长安手中神剑早已落下。
鬼王大好人头滚落悬崖,激起高高水花。
他振去剑上残血,收剑归鞘,再按剑冷冷回望。
你要答复?
这就是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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