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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邋遢人家的厨房容易滋生蟑螂,繁华而无序的城市也容易生出城狐社鼠。
钱塘亦是如此,但却有一点特别,此间百姓喜神好鬼,所以城狐社鼠们也都给自己裹上一身神袍鬼皮,摇身成了那喧腾鬼、掠剩鬼、食秽鬼等等,得人敬畏还受人香火。同为泼皮无赖,可比曲定春这类为一座赌档、一间伎寮刀头舔血的快活体面许多,可谓上等泼皮。
然好景不长。
城隍府横空出世,把那劣神恶鬼尽数划作窟窿城同党,一并扫除。上等泼皮们一下遭了殃,死了一批,逃了一批,剩下的也都销声匿迹。
而今,也不晓得哪阵风吹入钱塘,“蟑螂”们又开始蠢蠢欲动。
文殊坊。
天儿一早,街坊们刚开门,便见收粪人伸手要钱。
这些收粪人原本属于各坊食秽庙,平日又累又臭,多是外来流民充任,钱塘人便明里暗里叫他们“吃屎鬼”,后来食秽庙遭城隍府取缔,收粪人能直接把粪便卖给城外庄园或农家,便不再收钱,甚至某些收粪人为争夺粪源,还倒给钱。既然免费了,偶尔还有钱拿,钱塘人对他们称呼就变得文雅一点,改叫“粪佬”。
“五钱。”
“好粪佬,早该涨价了!要不是看在你我熟悉,我家的夜香早卖给别家了。”
“不是我给你,是你给我。”
“丧了良心了,你个吃屎鬼!我那屎尿又不是金块银汤,怎敢要这许多钱?”
“夜香照旧不收钱,收的是‘金汤钱’。”
“什么个‘金汤钱’?不曾听过,怎比以前食秽庙索要的香火钱更多一文?”
收粪人不说话,只叫主人家往街上看,街角站着几个望之不似良善的汉子,都是以前跟着本坊食秽庙庙祝厮混的无赖。
坊民自然不肯,无赖偏要讨要。
几句下来。
坊间已然吵嚷成一片。
泼皮们说急了眼,放出狠话:“若不给‘金汤钱’,你那金块银汤只好留在家里,介时臭走了神灵招来了恶鬼,各位自行担待!”
争执间,一个顶门稀疏的老头拽着个麻衣青年过来,气呼呼道:“人是食秽庙的人,粪是食秽庙的粪,钱自是食秽庙要的钱!还推脱什么金汤银水。师公,食秽庙不是早被封了么,这厮又冒出来收香火,城隍爷爷也不管管?!”
泼皮立马瞪起眼睛。
“老货眼儿松了有屁回家去漏!咱可不是食秽庙,而是新成立的粪行,如那衣行、船行,都是粪佬自行组织的行会,‘金汤钱’也不是甚么香火钱,不过是穷苦兄弟们该得的一点儿辛苦费!”
说罢,又似笑非笑对着麻衣青年。
“金汤钱是活人的事儿,他们不愿给,我们不收粪便是,又不曾强买强卖。城隍爷爷这也要管,未免太不讲理。”
青年老实,哼哧哧说不出话。
街坊们见状,没了指望,无奈给钱消灾了事,让泼皮们得胜离开。
见老头还愤懑不已,青年劝慰:“钱塘种种,城隍爷都看在眼里,记在簿上哩。”
“看着记着有个鸟用,抓着拿着才有成效。”老头没好气抱怨完,又忙“呸呸”两声,“小老儿口快,非是有意冒犯,城隍爷大入大量有怪莫怪。”
完了,瞪了青年一眼。
“莫告刁状!”
青年哭笑不得,连连点头,想了想,递给老头一个香囊,吩咐他睡前悬在枕边。
“来日必有计较。”
同在这天,以往销声匿迹的牛鬼蛇神们赫然改头换面重新出现在了阳光下,脱了神袍鬼皮,换上了“利行”、“火行”、“迁行”之类的新招牌,干的还是以前的勾当,要起钱来胃口更大,若是不识趣,自有熟悉的手段奉上。
多少百姓愤恨不甘地交出了自己的血汗,这些钱财几经转手,流入了府衙大牢的某些新囚手中。
譬如,原为食秽庙庙祝,现为“粪行”粪头的李朋飞,他正得意吹嘘:“老爷是我父母,牢头是我弟兄,进了大牢就跟回了老家一样。纵是外面闹出动静,要寻我晦气,我都坐牢伏法了,还能怎样?便是不讲理要杀我头,嘿,咱们老钱塘自小拜了仙爷佛爷作干亲,平日香火又捐得殷勤,跟那寺观实为一家,今日砍我头,明日佛堂受祭,后日就能投入好人家,十八年后又是响当当一条好汉!”
牢中纷纷附和,交杯换盏,一片欢声笑语。
可惜,却有衙役不识趣,下来告知众囚徒,衙门要暂时征他们去做几天苦役。
“囚犯”们当然不乐意,塞了银子,请求免了苦役,若要人手,去城外锁拿几个流民也可交差。
衙役老实不客气收下,却道苦役免不了,这是刘府的意思。
……
苦役的地点在钱塘往东的一片海崖上。
崖高浪急,阴风凄凄,蒿草荒荒,四面了无人迹,端的一处杀人抛尸的好地方。事实也是如此,这片崖岸唤作“无回崖”,取“人落无回”之意。
苦役的工作是搭建一座高台,这就实在教人疑惑了,便要登高看景,也该去栖霞山左近,那里才是风光秀丽之所,此处一片荒芜凄冷,有甚看头?
李朋飞便玩笑:“城隍爷是鬼神,喜好自与活人不一样,说不定就喜阴冷,爱看崖下番客泡在浪里挣扎爬不上来!”
监工投来冷眼,众囚忙憋笑不语。
不多时。
又让苦役们抬上一块块方形青石放在悬崖边上,分发了凿子,叫他们在石头上凿出一个半圆凹槽。
又是李朋飞,凿了一阵就叫苦不干,嚷嚷着问,要凿多大才算合适。
监工冷冷回道:“放得下你脖子就行。”
李朋飞便把脖子放上去,嬉笑问:“如何?”
监工神情莫名。
“刚刚好。”
…………
死人能睡觉么?
牛六不知道。
他每次闭上眼睛,就同一具把自己塞进棺材的尸体,一动不动,任由疼痛如老鼠在身体里乱钻,饥饿像蚂蚁在脏腑中啃咬,寒冷似铁片在皮肤上划割,渐渐缓解或者说渐渐麻木,然后睁开眼,迎接第二天的劳累。
然而,或因麻衣师公给的香囊,今天是他做了死人后头一次入睡,安稳入睡,像是躺进了棉花似的云朵里,轻轻松松,恍恍惚惚,直到……
咚~
一声钟响。
天亮了?
睁开眼,眼前却叫他顿时愣住。
身边全是人,男女老少、富贵贫贱不尽相同,人人脸上都有迷茫,不知是梦是真。再垫脚张望,眼前正对着一片海崖,两侧有雾气如高墙渗出朦朦微光,可以看见海天上风凄浪急,崖边立着一座高台,设有旗帜、桌椅、仪仗,一位披着麻衣的青年端坐其间,背悬朗朗明月。
“城隍爷?”
牛六正疑惑。
“唉呀。”旁边叫嚷一声,一个顶门光鲜的老汉急得跺脚,“那小子当真告我刁状!”
牛六以为老汉晓得什么,要询问。
“肃静!”
有兵将自雾中而出,齐声呼呵,弹压住满场喧哗。又听得咚咚几声锣鼓,高台上又转出一人,牛六一下就认出了,但凡出身富贵坊的,哪个没受过他老人家的恩惠呢?正是华老,华文雍。
说起来,华老比起一身简单麻衣的李长安更像城隍爷,着黑衣,挎玉带,头戴獬豸冠,手捧笏板,走上前洪声道:
“自恶鬼肆虐以来,钱塘忠奸不辨清浊难分。
奸邪之人,混淆是非,饰恶为善。
凶煞之鬼,雕骨画皮,变魔为神。
今广邀各方父老、诸坊良善,上禀天理下顺人心,开此公审大会。
但有凶徒邪鬼。
明辨善恶,追尔罪业。
剥去画皮,现汝原形!
奉城隍法旨,一切阳间冤屈、阴间罪孽,但凡察实,从重从速,无需再告天曹、人官,便在当庭受刑!”
说罢,鼓声大作。
“带人犯!”
有鬼差自雾中押出一个穿囚衣、带镣铐的男人。
牛六听得人群里响起几声惊呼、传出几阵喧哗,有人认出了这犯人,大抵是李城隍尚是解冤仇之时,此人趁时局混乱,杀了邻居满门,被称作“灭门解冤仇”,被捕后打入死牢,但官府怕他真是解冤仇,竟不敢杀他。犯下大案而不死,勾得一些个恶少年崇拜,鼓吹他是个什么好汉。
而今,这“好汉”死狗一样被丢在高台下。
“普济坊韩五,你生性浪荡心狭气戾,见邻妇周陈氏貌美,勾搭不成竟生怨懑,半夜越墙偷入人家欲施奸淫,遭周陈氏力拒而伤一耳,气恨之下,将周陈氏并其儿女、婆婆一家四口灭门,你可认罪?”
那韩五这才如梦初醒,忙叫唤:“我无罪!我无罪!杀人的是解冤仇,是解冤仇!”
华老或说判官并不理会。
“带人证。”
阴差又从另一面雾墙带出名女子,那女子一见着韩五,霎时面涌青黑,双目尽赤,要扑上去将他撕成碎块,可惜被鬼差阻拦,只能凄声嘶吼:“是他,是他杀了我,是他杀了我儿,是他杀了我女,就是他!”
而韩五早骇得闭上眼睛,嘴里反复念叨。
“无罪,无罪。”
判官依旧不理会。
“是非曲直,孽镜台前走一遭,便见分晓。”
差人揭开台下红绸,露出一方石台,台上一面大铜镜。
镜子照住韩五及周陈氏,镜面便似蒙上雾水朦胧起来,接着,雾气游走变化,显出一个昏暗的房间里,一个身影挥刀砍杀老弱妇孺,最后小心掌起灯烛,在墙上留下“解冤仇”三个血字,慌张回头时露出真容,正是韩五!
韩五一下被扼住了嗓子,周陈氏也褪下厉相,低低哭泣。
“罪证确凿,不容抵赖。”
“韩五以奸淫之心而灭人满门,可谓丧尽天良,罪不容赦。依《麻衣律》,当斩。”
文判回头躬身。
“请府君裁决。”
李长安或说城隍,取来一枚令牌,不急着投下。
“父老乡亲已尽得个中详情,以诸位看来……”
城隍望向对面芸芸看客。
“罪当如何?”
人们闻言一齐怔住,还真问咱们该怎么判?一时人群静默,相顾无言。
直到那周陈氏幽幽转过身来,惨白的脸儿上淌着两行细细的血泪,哪个见了不心生哀怜?
人群里,一个声音迟疑响起。
“该杀。”
又一个声音坚定了些。
“该杀。”
再一个声音斩钉截铁。
“该杀!”
每一句“该杀”都叫韩五身躯颤上一颤,当城隍投下令牌,他已吓得手足无力,鬼差把他架到场边,先叫一个目盲老人在他脸上摸索一阵,再拖到崖边一方青石旁,把他脖颈粗暴地摁在石槽上,旁边站着一个刽子手和一个书吏。
书吏问他。
“可有遗言。”
韩五眼泪鼻涕刷地冲了出来,哭着喊着什么上有老下有小,什么诚心悔过,什么可为周家建阴庙日日祭拜……
书吏于是在竹片上记下。
“普济坊韩五,乞活。”
刽子手手起刀落。
人头滚落悬崖,浪花一卷,了无痕迹。
那目盲老人实是一个捻魂鬼。捻魂者,不是种类,而是职业。因十三家的规矩,人鬼殊途,死后不得随意与亲友相见,但同处一城,难免有撞见的时候,于是就出现了专门帮死人改换容貌的手艺鬼。老人熟能生巧,人头刚落,他已用陶土捏出一个新脑袋,接在了无头尸上,鬼差上来,把竹片插在颈后,拖到一旁的板车上,以后好将尸体还给亲属。
这边砍完脑袋,那边高台已流水也似的快速审判了好几个犯人,均是罪证确凿,纵有呼冤喊曲的,拉到孽镜台一照便不容狡辩。当然,这孽镜台其实也不是真的,只是寻常石台铜镜,借犯人心神震怖,勾出一缕念头,以幻术显化而已。
因城隍判决一律用重典,难免斩多杖少,犯人受“斩”者魂飞魄散,受“杖”者则喜出望外,一旁领板子“啪啪”打在屁股上,都恨不得哼个小曲儿助兴。
场上人群也渐渐参与进来,从单纯的看客变为陪审。
台下。
又一个犯人被拖了上来。
牛六一下瞪大了眼睛,这不是李朋飞李庙祝么?这两天有泼皮寻他,以李朋飞的名义叫他加入什么粪行,他惯不爱掺和烧香结社之事,又隐约听闻粪行暗里有同城隍别苗头的意思,当时便婉拒了,事后遭了同行排挤、泼皮欺压,正考虑是否屈从,没想这李大爷先一步上了法场。
他的罪名不算大,尽是偷窃抢夺寻衅诈骗之类,重罪没有,小罪大堆,可谓模范泼皮。
判官也只罚他,杖三十,罚役五年。
城隍照例询问,牛六旁边那老头子,几次参与下来,本已亢奋到顶门微红,今儿看到熟人,却反倒犹豫起来。
“‘杖三十’没得说,那泼皮活该挨打。可罚役,却是遣去修海塘,哪儿是人干的活?五年下来,怕也离死不远了。他凭粪要钱,固然可恶,却也不过五文,都是一个坊的邻居……”
旁边一个年轻人却笑他。
“老丈,你把泼皮当邻居,泼皮可没把你当邻居。何况岂止五文,你算错账了。”
今夜此地半梦半真,所以在场之人都大抛下了平日的身份隔阂互相攀谈、讨论,年轻人叫陆景卿,听名字也晓得是个能写会算的。
“泼皮讹诈又不是一锤子买卖,是天天讨,日日要。一天五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是一千八百二十五文,老丈看来精神矍铄,至少还能活十年,十年便是一万八千二百五十文。所以么,他哪儿是要你五文,是要你一万八千二百五十文!”
老头听得胡子直颤。
犹豫尽去。
“该打!”咬牙切齿,“该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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