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间,石敢当已从地上爬起,抄起断剑一扑而上。
鬼王的形象一如许多恶鬼凶神,头生犄角,口吐獠牙,獠牙这东西固然威风又骇人,却有一桩不好,牙关合不上。
便叫石敢当一手揪住犄角,一手把断剑从牙缝里塞进去,硬生生撬开了大嘴。
“急急如律令!”
李长安咒声唱罢,鸟儿群起飞腾,“扑簌簌”密密盘空,而后俯冲而下争先恐后投入鬼王口中。
鸟儿太多太密,鬼王嘴巴张得再大也是不够,有挤出队伍的,也算得了主人李长安几分机灵,寻那眼角、耳道、鼻孔乃至胸膛伤口,凡是孔洞,便往里钻。
鬼王瞪着眼,张着嘴,听着鸟儿在脸上、在喉中、在身体血肉里“叽喳”不休,他乃钱塘幽冥之主,人人敬惧,户户朝拜,一度连十三家也要让它三分,何曾受过这等羞辱?胸中擂鼓越来越急,眸中怒焰越来越猩红。
终于。
“够了!”
牙关迸血,獠牙断裂,鬼王硬生生嚼烂了口中断剑,用那被碎牙与裂刃搅得稀烂的大口疯狂撕扯树根,扯出右臂,挣脱左腿,扒出躯干,眼看挣脱出小半个身体——
地面沙沙颤抖。
下一刻。
更多更密更粗的树根破地而出,又束住手,又缚住脚,一圈圈一层层密密麻麻缠上来,围成一个圆形树牢。
结束了?李长安方作此想。
咚。
树牢中心传出忽的仿佛心脏跳动的声响。
是鬼王?如此微弱?
疑问未清。
咚!
心跳声再次震响,伴着地面微微一震。
错不了,确系鬼王。
李长安强撑疲敝,拿起宝剑便要急奔过去。
咚!!
第三声震响激起气浪从树根的缝隙间渗透而出扩散开来,声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微弱,可当着“微风”触及云雾,先前顽强不散的光雾却片片消解。
捷疾使者一叉将那夜叉大将贯胸而过,顺势一搅,便散作烟气泯灭;玄华使者身躯溃烂、爬满蛆虫,而作它对手的紫姑被臭发死死缠住狠狠一绞,留得风中一声轻叹:夜啼使者与龙子龙女的游戏已进尾声,小儿鬼分化出更多的婴孩,龙子龙女们却没法再呼唤更多的伙伴;野婆神的身躯无力软倒,破法使者那张老脸口生锯齿,叼着老媪脖颈,目透幽光;呼啸使者张口疾吐气箭,身上灵光衰微的温元帅再不能抵挡,在箭雨里支离破碎:夔魖使者被钟馗撵得连滚带爬,在最后一剑要取下它鬼头时,钟馗遗憾长叹,散作云烟。
而阻拦缚魂鬼的无名无形之神们,更早已无法坚持,一一随着云雾消散。
糟糕。
灵机燃尽了。
鬼王却还在。
李长安刹住脚步,提剑警惕地望着周遭恶鬼。
孰料。
今夜充作先锋,对鬼王最为忠诚的缚魂鬼们却没有第一时间扑上来,围杀李长安或是抢出鬼王,反是呆在原地,似在侧耳倾听:
咚,咚,咚!
树牢里传出响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重,缚魂鬼们竟应和着节奏,抬脚随之踏步。
大鬼们见着此幕,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抛下了李长安,丢下了鬼王,捷疾使者倒拽铁叉慌张腾空便走;夔魖使者身形一晃,已了无影踪;夜啼使者们尖叫着撒开双脚,却被龙子龙女们嬉笑拦下;破法使者纵身欲去,被野婆神用最后气力,缠住手脚;呼啸使者连滚带爬、翻墙遁走;玄华使者紧随其后,但它的躯体腐烂得太厉害,刚迈出脚步,双腿便齐根朽折。
而在缚魂鬼这头。
它们的脚步初时散乱,但很快就变得齐整,与鬼王在树牢中传出的震响合二为一时。
李长安忽的惊觉,地上的一切,泥巴、石块、木头、瓦片、尸骨,都在齐齐跃动,好像大地成了一面鼓,缚魂鬼们的双脚成了鼓槌。
在鼓声中。
“嘿~哟~”
树牢里传出鬼王拉得长长的呼喊,声音艰涩得仿佛将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从两片砂纸里磨出。
缚魂鬼齐声踏步,大地跃动,这一刻,它们已扭曲畸变的声带重新发出了人声。
初时含混,继而清晰。
“山是铁哟,地是钢。
打不完的石塘,敲不穿的荒!
海水泡烂筋骨皮。
血汗滴穿石头桩!”
踏步声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大地顿从鼓面变作怒海,入目处,非但院子,整片山地都在抖动,土浪汹涌翻腾,一时垒起作山丘,一时又深陷作坑谷。
李长安在狂涛中苦苦支撑,哪里还管的着什么厉鬼、鬼王,只看着正殿废墟被颠上半空,断作数截,旋即,又被吞入谷底,挤压成团;又看见龙子龙女们拖着夜啼使者分身,大笑着冲上浪头,又尖叫着栽入谷底,嬉闹得不亦乐乎,然后个个消失无踪;看得万年公不断自“海”中伸出根须,苦苦在浪涛中维持着树牢。
再听到。
“嘿~哟~”
鬼王再度长嘶,从艰涩变作凄厉的哭腔。
缚魂鬼踏步相和:
“工头的鞭子噼啪响哟,
工钱变作烂谷糠!
娃儿饿成一张纸,
婆娘埋进乱葬岗!”
翻涌的泥涛石浪迸出数不尽的刀枪剑戟。
那臭发使者脚步太缓,落在了波涛中,方才用毛发将自己裹成个臭毛球在其中颠簸才得幸免,现在刀枪剑戟四起,顿将那些臭毛绞烂割碎。
而在一切的中心,树牢亦被绞烂,鬼王脱困而出,仰天怒吼。
“嘿~哟~”
缚魂鬼们踏步再和,见得它们身躯有黑气不住散逸,原来在风中作歌的从来不是喉咙,而是它们消散的魂魄。
“铁锤砸向天灵盖哟——
脑壳迸出火星光!
钩子划烂心肝肺。
骨头渣子作刀枪。
日日哭啸化血雨。
夜夜索命黑心肠。”
缚魂鬼们踏步渐渐变得重而缓,大地也不再那么剧烈的起伏变化,只裂开无数大可吞屋宇、小可食人畜的口子,不住开合,把泥土作血肉,把砾石作牙齿,吞食咀嚼地上残留的一切事物。
李长安几经厮杀,又几经搏“浪”,已然精疲力尽,终于不慎坠入裂口,砾石如利齿四合之际,万年公最后的根须从地底钻出将他托出裂口,自己却被咀嚼得稀烂。
大地之上。
缚魂鬼们扯开符布,任由魂魄消散,纵情踏歌。
“踏不平!
踩强梁!
去他娘的神仙佛祖阎罗殿。
不如人间作鬼强!”
最后齐齐一踏,却落地无声,原来它们的魂魄已然消散得只剩薄薄的虚影。
大地微微颤鸣,好似饱足后打了个嗝,彻底归于平静。
…………
结束了?
破破烂烂的李长安呆滞地跪立在地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
道观、森林、溪流、山石、花草……都已荡然无存,入目,唯余平整的大地。
是的。
平整。
这处山腰,这大半座山峰。
山脚被抬升,山顶被压平,无需沧海桑田,只需一曲踏歌,山峦已改换了形貌化为台地,向前可见连云的悬崖,向后可见耸立的峰墙,而台地上更是被压平夯实为一整面硬土,有大小不一的缝隙在其中蔓延。
怪不得十三家忌惮鬼王,要是让它狂性大发,在钱塘地下撒这么一次疯……李长安的目光不由落在这方新造高台唯一耸立的身影上。
鬼王又从形销骨立变回那副肉山模样,甚至看来比之前更痴肥几分,他仰着头保持着那副在“波涛”中引吭高歌的模样,双眼却有血泪如泉流淌。
它徐徐垂下目光,悲恸与呆滞半空相遇,下一刻,变为同样的凶恶!
道士强撑站起,握向腰间,却握了一个空,目光四下一扫,长剑插在十步之外,装着符箓的褡裢也散落剑旁。
正要拔步。
脚腕突兀一紧。
该死的熟悉的恶臭钻入鼻腔,道士咬牙看去,脚边正有一条宽不过半尺的裂缝,裂缝里磷火昏照,照出被挤压成一团的玄华使者,这臭毛鬼从糜烂的血肉里生出几股毛发爬出了裂缝缠住了道士脚踝。
糟了!
鬼王沉重的脚步已隆隆渐近,李长安四下摸索,只找到几块石片半枚破瓦时。
脚步声忽而停住,却是土壳破出了一只大手,同样抓住了鬼王的脚腕。
随即,见得地面隆起,土壳片片崩裂,遍布裂缝的宽厚脊背破开土石,石敢当单膝跪立正要缓缓起身。
咚!
鬼王一拳将他砸回泥坑,可他的手却没有丝毫放松。
“放开!”
重拳携着怒火再度砸下。
石敢当身形摇晃欲倒,躯干“咔嚓”生出更多裂纹,似乎下一刻就将溃散一堆碎石。
可鬼王却怔怔看着脚腕,那只生着裂纹的手攥得更紧了。
“顽石。”
烂牙里磋磨出低语。
“顽石!”
胸膛里翻涌出暴怒。
“顽石!!”
重拳如雨点般砸下,激起土尘漫天,又被气浪阵阵吹遍这空旷平野。
“为什么打不死?!”
“为什么踩不烂?!”
“为什么……”
沉闷撞响里却不见尘土激扬,戛然的怒喝后是鬼王惊愕的目光,尘土漫漫飘洒,但见石敢当正抬着左掌,掌心牢牢握住了鬼王的右拳。
扯了扯,纹丝不动。
鬼王愣了一瞬,猛然挥出左拳,然而,它只觉脚腕一松手腕又一紧,左手亦被石敢当攥死。
这不可能!
它拼命催动它那足以撼山动地的蛮力,筋肉膨胀,赤须戟张,气血涌动间铁灰色的皮肤都仿佛被炭火煅烧变得暗红,然而,拳头却始终不得寸进,反而双臂被一点点掰开,石敢当顶着巨力缓缓站起身来。
鬼王狂怒又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与自己角力的对手,石人身躯上遍布骇目的裂纹,却有根须蔓生其下如同针线将其缝补不至崩散。
这石人变强了?
方作此想。
忽觉眼角曾被道士刺伤处瘙痒异常,眼珠在眼眶中不由自主转动,渐渐偏斜。
噗。
几点鬼血溅落。
一枝槐木钻出眼角。
那槐枝好似在鬼王过分丰腴的脂膏里吃足了养分,迅速生长,几个呼吸,枝干占据了大半个眼眶,长作两三尺长,又见枝上抽出嫩芽,嫩芽转眼又成苍郁绿叶,叶下生出骨朵,骨朵开成串串洁白槐花,在晚风中摇曳清香。
啊。
鬼王心底没由生出明悟。
原来是我变弱了。
…………
另一头。
李长安用石片、破瓦和牙齿撕扯开了毛发,他踉跄着去捡起褡裢,又返身回来。
“呸!”
将嘴里的断发臭水通通呸还给臭毛鬼,再把剩余的丹丸全部塞进裂缝,轰!火焰喷薄,那所谓玄华使者已被烧成一股焦烟。
做完这一切,道士已觉疲敝欲死,却没半点歇息的意思,他凝神拖着轻飘飘要随风而去的身体,拔出地上宝剑,步步走近被石敢当牢牢扼在原地的鬼王。
“为什么?”
“成天挂着镜子,就不曾照一照自个儿?”
一只幸存的符鸟“扑簌”返回,半途耗尽灵机,散作张符纸正好飘落在一条探出石敢当身躯缝隙的树根上,符纸没有燃烧,只静静与树根融为一体,便见根上生出新枝,枝头苍翠,花串累累。
如何对付一个坚不可摧的东西?答曰,攻其内部。
万年公所以被许天师留下稳固飞来山,正因其根系坚韧而能穿钻。
先前,在困住鬼王的同时,同时也将细小根须从鬼王未及愈合的伤口里钻进了它的血肉,而李长安所驱符鸟,其符纸皆由万年公皮叶所化,再以青龙羽章之符灌注乙木精气,根须入体,符鸟入口,两者相会,会发生什么呢?
答案是……
李长安竭力催动法力,剑上浮起浅浅的青白光华,砍向鬼王肥硕的腹部。
皮肉将将翻口,顿有槐枝争相从里头舒展出来,汲食毒血恶肉,生出绿叶白花。
鬼王身体抖擞一下,只觉力气又去了几分,咬着牙关拼命强撑。
李长安绕到它侧后,宝剑刺入肋下,而后剑随身走,但瞧剑锋过处,绿叶婆娑,花枝垂落宛若新衣。
鬼王气力再减,单膝重重跪地。
李长安已重新绕到身前,剑尖抵住鬼王眼珠。
“时至如今,那该被踏平踩烂的不正是食尽百姓脂膏的窟窿城么?!”
剑尖前,鬼王眼中动也不动,只答以一口血沫,可惜,它全部的气力都用于支撑身体,这一口烂牙、毒血、碎肉都吐在了自个儿的肚皮上。
李长安目光不悲不喜。
没错。
是自己话多了。
于是。
长剑贯入又拔出。
血泉中长出槐枝生机勃勃。
鬼王也终于力竭,没了丝毫反抗的气力,被石敢当摁倒在地,反剪手臂,单膝跪压住后颈。
终将血食钱塘数百年的大恶镇封。
“辛苦了。”
李长安稽首致意,石敢当微微颔首,随即没了声息,凝固成一座纯粹的石像。
但槐树还在汲取鬼王血肉继续生长,根须钻入大地,枝叶却向上生长,与石敢当身上根须向汇,聚合继续向上,直长成一株合抱巨木,舒展华盖,郁郁参天,又有数不尽槐花怒放,时值风逐云走,明月当空,朗照着鬼王、石像以及这一树灿烂。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后,从容回头,身后是去而复返的几头大鬼。
它们瞧着眼前所见,个个惊疑不定,不知是进是退,李长安只是冷冷持剑向对。
短暂僵持。
恶鬼彼此相觑几眼,终究各自逃散而去。
它们前脚刚走,后脚一团火球飞上高台,烟火滚滚中,黑烟儿化出身形。
他左顾右盼,这山,这树,这人,处处是惊异,一时竟不知该问些什么。
倒是李长安先开口:
“有酒么?”
臭发使者发上带毒,撕咬过后,残毒刺得口腔火辣辣的疼。
“啊?哦,哦,有,有。”黑烟儿忙不迭解下一壶槐酒递来。
槐酒本该是冷的,可到了黑烟儿这儿却是热的,实在是滋味大减。
李长安拿来漱了两口吐了,余下也不嫌弃,全部灌进肚子,热酒入喉却生清凉,温补魂魄,道士自觉恢复了几分力气,指着恶鬼逃去方向。
“走了几头大鬼,速追,莫放余孽脱身。”
黑烟儿领命,架起火球横空,留得李长安重新提起宝剑,到了鬼王旁边,杀猪也似的把宝剑捅进去,切开厚实的脂肪筋肉,翻找出肠子。
顿有人头在肠中凄厉作声,他们在鬼王腹中蹉跎太久,是时候出来透透气了。
…………
当李长安把最后一颗试图咬他手的脑袋敲得眼冒金星,抓着头发拽出鬼王肠胃,身边的人头已堆成小山。
扶着腰杆,呻吟抬头。
却迎面见着一张张关切的面孔,铜虎、镜河、织娘、杨欢……乃至黄尾都赶来了,他们安静簇拥在道士周围。他太疲惫了,又专注于开肠取头,以至于没有发现大伙儿的到来。
现在,大伙儿都一言不发,眼巴巴看着,李长安浑身不自在,怪道:
“怎么呢?”
这一问,叫人群霎时鲜活,大伙儿一拥而来,七嘴八舌说起今夜故事。
什么恶鬼将计就计,又被曲大慧眼识破;什么神将以规矩为借口拦路,又被无尘以规矩找到出路;什么鬼王阴险,在地下暗布伏兵,却被大伙儿齐心冲破……
李长安注意到黑烟儿也在,便问:
“逃走的大鬼呢?”
“都捉住了,没走脱一个。”黑烟儿“嘿嘿”道,“那夜叉飞得最快,运道却最差,正撞着上山的铜虎大哥。”
随后,大伙儿又安静下来,眼巴巴等着李长安再开口。
道士实在累得很,想了想。
“诸位。”
他笑道。
“我们赢了。”
赢了?
赢了!!
大伙儿大叫、欢呼、痛哭!祸害钱塘数百年,数度把大伙儿逼到绝境,那不可一世的鬼王、窟窿城就这么被打败了!
欢腾里。
人群的边缘,无尘微笑着看着眼前欢欣,察觉了道士投来的目光,合什一礼,悄然退去。
雀跃间。
“可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呢?”
黄尾的话有些不合时宜。
大伙儿都满不在乎说,当然是攻入窟窿城,彻底荡平恶鬼余孽。
“我是说,道长是该留在飞来山,还是再入钱塘城?”黄尾挠着毛脸,忧心忡忡,“万一……”
何为万一没有明说,可大伙儿都相继领会,一时间,高涨的气氛都低沉了许多。
“无妨。”李长安笑道,“十三家既会忌惮窟窿城,难道却敢轻视城隍府?”
他擦净了剑上鬼血,横在膝前。
“何况,既为钱塘府君,便该在钱塘城。”
!-- 翻页上aD开始 -->
广告位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