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月昏昏雾重重。
刘府外,一队阴兵正在巡逻。
为首的火长是飞来山的老鬼,道行比寻常鬼卒更深,他忽有所感,猛一扭头,目光刺入浓雾。
“谁?!”
风吹雾动,朦胧站着两三个蒙面的黑衣客。
“何方宵小?胆敢窥视城隍府!”
无人回应,却见雾气再减几重,显出黑衣客身后林立的丛丛人影,并伴随着,锵~这是兵刃出鞘的声响。
哪里是窥探?分明是袭击!
火长急急掏出哨子。
尖锐哨声霎时响彻夜空。
鬼卒们依着操典,快速列成战阵,竖起枪矛。与之同时,黑衣客们已随着再度浓郁的雾气,一拥而上。
对方来历不明,人多势众,但火长并不慌张,他晓得,只消拖延稍许,周遭听闻动静的友军便会赶来支援,而若再坚持久些,各司大神、金枷银锁、日夜游神等都会齐聚而来,即使是鬼王亲至,也讨不着好处。
却没想。
面对如林枪丛,打头的黑衣客避也不避,直直抛身猛撞过来。
噗呲。
血肉被贯穿的声响不绝,长矛上串起尸体,打头的黑衣客当场死尽,可鬼卒们亦被撞散、扑倒。火长用长矛捅穿了一个黑衣客的胸膛,又迅速撤步撒手拔刀剖开另一个黑衣人的肚皮,同时化作厉相,血口一张咬去了又一个黑衣客半边脖子,血液簌簌喷溅,可那黑衣客来势却一点未停,也在他身侧,第一个黑衣客顶着半截断矛,第二个拖着一截烂肠,哭嚎着一同扑来,纵是厉鬼,亦措手不及。
被扑倒在地之时,火长只听着更多的脚步声密集响起。
他脑子里登时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我命休矣。”
旋即,又换作。
“也好,恩已偿尽。”
可预想中的结局却迟迟没有到来,黑衣客涌来,黑衣客涌去,竟没一个稍稍驻足,予他补刀。
当他推开压在身上的三具尸体,与同样从死尸堆里爬起来的同伴面面相觑,身后的刘府中已是杀声一片。
……
这伙袭击者当真古怪,动辄用人命冲开围堵、趟出道路,却一不求杀伤,二不求放火,只是埋头猛冲,待他们冲入刘府别院,已然死伤大半。
别院本是一处园林,后来铲了花草,挪了假山,填了池塘,平地立起三层高台,插起幢旗作了法坛,坛上供着一方玉函,抱一法师手持帝钟静坐当前。
显然,黑衣客已找到了目标。
为首者抬手一挥,小半黑衣客返身便去阻截追杀,剩下的正有动作。
“疾!”
十余丹丸当空落下,火焰随咒飞腾,将黑衣人尽数吞没。
火光熠熠里,姚羽、裴液一左一右跳入别院,望着火光,神情凝重。
果然,有绿气稠如脓液自火中吐出,迎风便涨,几个呼吸后,竟反过来吞灭了丹火,又听得仿佛长鲸吸水声,绿气骤然收缩,最后被黑衣客的首领吸入口中,再细看去,黑衣客中人人狼狈,却无一具倒尸。
丹火虽未建功,但也烧去了来者的蒙面,叫他们都显出真容。
“‘疯罗刹’庄驳、‘浪子’池冲、‘剥皮’张三郎……”姚羽面露惊异,一一点名。
裴液拔刀在手,目光冷厉:“……还有大巫浦甘!”
这几人都是道上有名姓的人物,尤其是那蒲甘,本系南洋巫师,炼得一口恶秽之气,最擅污人法器,坏人神通。既称大巫,他在钱塘众多巫师中也算一处山头。当日黎昌清洗亲近鬼王的巫师时,他嗅出不妙,早早躲藏起来逃过一劫,本以为已潜伏出城,不意今夜现身闯入了刘府。
双方多有旧识,不少交情,但此时此地岂容寒暄?
没半句言语,拔剑挥刀已然厮杀作一团。
乱斗中,那浦甘推出一人,压住爆开的丹火,又揪来一人,挡住掠起的飞刀,就这么闯开了阻拦,大步奔向高台,眼看要跨上法坛。
幢旗转出一人。
姚羽、裴液既在,又如何少得了杨欢护坛?
对手非是庸手,杨欢打起了十二分的注意,长剑虚虚一晃,旋即换招,刺如飞星。手下又暗备后招,只待对方应对。万万不料,堂堂大巫却一点不惜身,直直撞来任由长剑贯胸,奋力将头颅抵来,顿时,杨欢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脸上每一个脓疮,可以看见他口中翻涌的浓绿。
而后……
白光乍现,绕着蒲甘脖颈一转,大好头颅滴溜滚地。
精金之气更快一筹!
杨欢收回白气,道了声侥幸,吐出口恶寒,要扯去扑在身上的无头尸,刚上手,顿觉不对,这尸体如何枯瘦如柴?似已被抽干了血气?
“当心!他是飞头蛮!”
杨欢汗毛倒竖。
地上滚头霎时睁开双眼,无头躯体四肢一拢,将杨欢手脚紧紧缠住。
以杨欢的能耐很快便能挣脱。
奈何。
为时已晚。
身边绿气冲天,蒲甘的头颅略过了杨欢,驾着恶秽之气直冲高台,或说玉函而去。
谁都晓得,抱一老法师道学精深、善于仪轨,然短于搏杀。
所以。
高台上,抱一轻摇帝钟。
咔~
玉函打开一丝缝隙。
但听霹雳一声,弧光出匣一闪而逝。
绿雾滚滚来势当空一滞,便见飞刀于夜幕划破银痕,穿颅而下,将头颅钉在了法坛之上,又有白气紧随而至,纵横飞掠,顿将那头颅切成碎块,再见丹丸适时落下。
轰。
火光起,火光落。
那大巫蒲甘连头颅带元神已作飞灰散去。
抱一唱了句“福生无量天尊”,回身礼敬一揖,轻轻合上玉函。
至此,今夜突如其来的袭击落下了帷幕,黑衣客以全员死尽的代价,换得雷光一缕轻作。
…………
感业坊。
铜虎抬手握拳,示意危机已解,各队伍继续巡逻。
自己却站在高处,遥望刘府火光渐熄。
“死士。”
“权贵。”
“愚信。”
“不愧是鱼肉人间几百年的老鬼,果然一刻也不能小觑。”
扑翅声响起,夜游神小七落在旁边,小脸儿囧成一团:“丢出来试探的都如此棘手,留在老巢里的不定如何凶恶。道长太心急了,就该再饿杀它们个一年半载。”
铜虎却摇头:“窟窿城所以还顾忌着十三家的规矩,是因为它们尚未山穷水尽,可一旦走到绝路,没了顾忌,撒开凶性一股脑冲上人间,届时,不晓得要害了多少百姓。道长把自己当饵引蛇出洞,固有风险,可谁叫他不当解冤仇,要做城隍爷呢?”
小七郁闷的挠了挠脑袋,叫发间杂生的彩羽更加支棱:“真不爽利,还不如在山上当鬼快活!”
唉声嘀咕一阵。
“接下来,咱们又该怎么着?”
铜虎道:“王八伸头前,一切如旧。”
……
月落日升。
月升又日落。
转眼。
晚钟再次响起。
活人归家将钱塘交还给死人,阳间的守护者神兵神将们渐渐撤还,阴兵阴将们走上人间。
已到了约定的时间。
曲定春褪下凡躯,幻化法身,率领心腹严阵以待。
各司大神们外松内紧,只待鬼王出巢,将他引出城外后,配合城外的兵马,前后堵截四下围杀。
万事俱备,晚钟响尽。
时间一点点过去,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曲定春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愈发烦躁,计划最关键的一环就在于他能否骗过鬼王。而今,鬼王迟迟不动,是因为太过谨慎,还是察觉了某处破绽?
他暗里叫信使送出询问。
不多时,城隍府传来回复,叫他耐心等候,钱塘内外无有异常,便是白日他留在枢纽的“心腹”,目前都老老实实回了家里。
曲定春只好继续等候,可不久,他哎呀一声跳将起来。
老实?
他们没有留下邀功?没去买酒喝春赌钱?
那几个所谓“心腹”,虽是城隍配下属吏,却巴不得城隍老爷快快去死。只因他们贼性不改,暗里犯下了不能宽恕的罪行,依律当抽取魂魄填入海塘。他们以为掩盖得当,实则早已事发,只不过城隍府佯装不知,特意留待今日,拿来作恶鬼上下人间的皮囊,免得害着好人。要是哪个大鬼兴起,对他们用什么搜魂之术,正好可以骗取恶鬼信任。
这等泼皮、此类人渣什么德性,曲定春哪里不知?
糟了!
他大叫不妙。
急忙发出信号,带人直冲最近的一处“心腹”家中。
那厮正在床上睡大觉,被曲定春一把拎起来,“啪啪”赏了两记耳光。
“曲、曲大?”
“鬼王在哪儿?!”
“鬼王?”这厮清醒了过来,也是个真泼皮,当即拧起眉头,“乃公哪里……”
没说完,见着黑气涌动、灵光闪现,却是近处的铜虎等一一赶来,污言秽语登时卡在了喉咙,呜呜吱不出声,晓得事发,裤裆渐渐淋漓。
直至,织娘上来,在他眼前一拂,扫去了某种伪装,显出蒙着一层白翳的双眼。
他说:
“实不曾见着鬼神出入。”
…………
时针稍稍回拨。
飞来山上道观。
原本的破观已被修葺一新,窄小的前院被扩宽,架起一排排简单的草棚,以往风吹日晒的神像们都被一一请进棚中。唯独新上山的石将军,巨石一块实在庞大,委屈留在外头,为表歉意,道士特意多上了几柱法香。
“咄,咄。”
空山冷寂,敲门声便格外的刺耳。
“敢问李道长可在观中?”
李长安手中动作顿了顿。
“劳烦稍后。”
上了香,施了礼,徐徐推开了大门。
门外的荒林里站着一个个陌生的面孔,有贩夫有走卒有青壮有妇孺,看来毫不相干,却此时一同走上了这无数乡野传说的发源地——飞来山。
“这身衣衫实在窄紧。”
说话的看模样是位士人,穿着宽松的儒衫,广袖飘飘。
“容我失礼。”
他嘻嘻发笑,仰头极力张大嘴巴,一手掰住上牙,一手拉住下颚,周遭之人也效仿着作出相同的动作。
便听得。
咔~这是关节被扯开。
嘶~那是皮肉被撕裂。
一张张打开的血口中便钻出了一个个狰狞可怖的身影。
为首的恶鬼头生犄角,须髯赤红,身形庞大犹如一座肉山,鼓起的铁灰色肚皮上凸现出一张张痛苦的人脸。
闷雷也似的狂笑在荒山野林间回荡。
“再见故人,天曹别来无恙?”
李长安按住腰间宝剑,抬首远眺。
日落西斜。
晚钟声声遥遥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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