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咱们得有个法子,既能聚集彼辈为我所用,又能约束他们,不至坠入邪道。”
“既要求人借力,又要人听话,世上哪有这般好事?”
道士正要发笑,一卷敕书却突兀推到了眼前。
满溢屋舍的灵光照出他惊异的脸。
“此乃何物?”
“阴天子所赐泰山府附署就任钱唐城隍之敕书。”
“谁的?”
“你的。”
李长安怔怔接过打开翻看。
许久。
长舒一口气。
灵光清正纯厚难以作假,八成是真货。
只是……
“贫道姓李,不姓华,亦不曾唤作‘华文雍’。”
敕书掂在手里看了一阵稀奇,也就毫不留恋地递还回去。
“华文雍?”道士思索,“我记得富贵坊中原有一座石将军庙,黄尾说起过他的故事,那石将军在两百年因护送百姓而牺牲,因功受祭。但少有人知,与其同行,组织百姓的却是一位致仕老官,便叫‘华文雍’。”
“前尘往事不必多提。”
华翁摇了摇头,拿过敕书,收起灵光。
“道士应知这幽冥的官儿跟人间的官儿一样,到了年数,就有轮替。”
李长安点头,譬如泰山府君,相传五百年一替。
“过程也与人间一般,前任后任凭敕书交接印信。”华翁继续道,“可待老朽到了钱唐,城隍印却已随前任遗失,无法就任,只好滞留阳间,作了个无用老鬼。”
“十三家坐视不管?”
“家中已有好用的恶犬,何必再请护院多此一举?”华老嗤笑一声,又郑重道,“可如今形势有变。”
李长安大抵明白了他的想法:“恶犬反噬凶暴难制,要请人打狗,就得花大价钱,可是,印信何在?”
“何需印信?自古举城隍,一由神道选任,二却可由人道敕封。”
华老抬头,目光炯炯对着李长安。
“如今的钱唐,又有何人,既有人望收揽香火,又有本领统御群厉威慑百鬼呢?”
…………
时针拨回现在。
人群再度陷入了纷乱,华翁固然名高望重,也是解冤仇的领袖之一,可冷不丁说什么城隍,却实在教人困惑。
人们窃窃私语,就在反对的声浪快要孕育而出时。
华翁忽的后撤一步,让出位置,双手奉上书卷。
却是李长安站起身来,接过敕书,来到人前。
眸光一扫,场中渐静。
“贫道李玄霄受阴天子之命领受钱唐城隍之职。”
“欲开幕府,设百司,征辟豪杰,训练鬼卒,以勾管阴阳,调理风俗,治百鬼,除邪魔。”
“言尽于此。”
李长安一手按剑,一手持敕书。身后群厉,无言中张起森森鬼气,压得天光晦暗。
“诸君何以教我?”
…………
形势变换太快,得意失意只在瞬息之间。
阮家仗着老太公成了鬼王座下侍者,着实风光了一阵,可没想鬼王眨眼失势,阮家也被打下枝头成了落汤鸡。
当然,阮家诚非恶鬼死忠,甚至暗怀鬼胎,打杀过鬼王巫师,但此事是阮家人的秘密,旁人不知,解冤仇自然也不知。
所幸,解冤仇大度,手上没沾过无辜鲜血的也都轻轻放过,不多追究。
可阮家仍心怀忐忑,所以巴结起“新主”来也格外卖力气,不但把一处房产送与解冤仇作祠堂,更遣出家中子弟阮十三去香社与泥腿子们厮混,时时慷慨解囊、殷勤供奉。
又是一次香会。
结束后,香头突兀叫住阮十三。
“十三郎事神虔诚,尊神有感,特赐下福报。”
递来一个香囊,嘱咐他入睡时切记悬于床头。
阮十三好歹是朱门子弟,虽以往不受重视,但日常用度不曾短缺,也算知香识香,只一嗅,就晓得配香人手艺颇佳,用料配比合宜,但香料本身却都用的便宜货。
但此一时彼一时,他哪儿敢说半个“不”字,乃至入睡前,特意取来玉钩悬起香囊,不敢怠慢。
说来也怪。
近来,他夜夜忧虑辗转难眠,可今夜入睡却格外轻松。
只是。
在半梦半醒间。
忽而听得一声铃响,迷糊起身见得房门打开,门外雾气弥漫不辨景物,有月光沉降下来,铺成一条小径。
阮十三懵懵懂懂踩着小径循声而去,离了院子,出了大门,登上了一驾马车。
马蹄闼闼。
不知多久,到了一处郊外野地,设下席位,人影纷杂,俨然一处宴席。虽在夜里,但周遭雾气高高如帷幕,渗着朦朦薄光,竟也不显昏暗。
有侍者上前,引他入座,案上瓜果点心各一碟,还有一碟煎鱼。
阮十三左右四顾,临席似乎有好些熟悉面孔。不知此间主人是谁,正要询问,忽瞥见碟中煎鱼少了大半,诧异望去,身边侍者急急扭头,圆眼睛滴溜直转,发间飞起一对尖耳朵,裙摆下有毛绒绒的尾巴一闪而过。
阮十三惊吓欲醒,定睛再看,侍者垂手肃立,哪儿有什么尖耳朵、长尾巴。
莫非眼花了?
他狐疑着要再细细打量。
忽见得前方雾气下降,显出一方高台,台上一人挎剑独立。
宴中侍者们一齐唱诵,诵声回荡直上青冥,通过唱词,才晓得,台上之人正是近来风头最盛的那解冤仇之盟主、斗败鬼王的李天曹李爷爷。
又见天上月轮渐明渐近,降下了人间,蟾宫中飞出仙人,仙音缥缈告知世人,李玄霄除魔卫道有功,天帝降旨举为钱唐城隍。
为他戴上冠冕,披上蟒袍,俨然王侯模样。
他既得道,与他一同奋战的自也一齐升仙。
名高望重的华翁征作文判官,名唤“铜虎”的好汉点为武判官,东瓦子的曲大豪成了枷锁将军,抱一老道长充作阴阳司主簿,镜河真人兼任了速报司功曹……
如是等等。
封官授职罢了,皆大欢喜。
一声锣响。
宴席开场。
侍者奉上佳肴无不精美,席上美酒更是香醇非常,只小酌一口,教阮十三熏熏醉去。
再醒来。
人在家中,鸡鸣破晓。
昨夜诚然幻梦,但梦中见闻却分外真切,莫非神灵托梦?
阮十三左思右想,还是不敢轻忽,悄悄去寻了城中城隍庙。城隍之位空置日久,所以香火渐稀,门前冷清。可而今,他却哑然发现,庙前车马堵塞,朝拜者络绎不绝。
费力挤进小庙,瞧见庙中香客,依稀是昨夜梦中面孔。
“你是?”
“你们也是?”
众人默契不多言语,虔诚奉香后,借来竹竿,小心挑起神像面上红布一角,偷偷看去。
吓!
本该无面的泥塑竟长出了眼耳口鼻!
于是乎。
一夕之间。
钱唐处处有豪绅百姓组织祭祀朝拜新任城隍。
…………
飞来山上。
李长安远眺钱唐,望见白莲朵朵浮于云气之间。
那是他普告天地自任城隍后,生灵信愿在感应中的显化,而坊间每每有祭祀李城隍,便有青气如缕上升注入莲池,为白莲染上一抹青色。
冥冥中有领悟,只待莲花尽青,他便彻底得神道与人道认可,真正就任城隍。
道士目光停驻花色一阵,却不由得越过莲池,眺向远方茫茫海波。
也是自任城隍后,神魂里总有莫名的感应自海中而来,好似一根细刺扎在肉里,不疼不痒,却挥之不去。
那到底是什么?
“或是城隍宝印?”华翁如是猜想。
“感应远在海波深处,宝印怎会……”李长安灵光一闪,“黄尾曾提及,钱唐龙君亦是前任城隍,莫非是真的?!”
“自是不假。”华翁答,“若非海波茫茫,老朽何必困坐愁城几百年,早去寻那宝印了。”
道士想想也对,海波茫茫何处去寻,不若放眼当下,于是笑问:“华老既上山,莫非已有喜讯?”
华翁这个文判官不是白当的,他学识出众,老于政事,又熟知世情,正领着一干僚吏做着当下最紧要的一件差事。
然而。
他却没有答话。
招手叫随行的鬼差们把几大箩筐货物送进山腰道观。
货物全是头颅,有的小如拳头,有的大如脸盆,当然不会是人的脑袋,而是神的,确切来说是泥塑的。
有灵应的神像形貌会随着神灵显化,但李长安是冒领的城隍,未得天地认可,城隍像又怎会变出他的脸来?所谓李城隍显灵,不过是事先备好泥塑,趁夜偷换了城隍头颅。而阮十三所见仙人敕封,也是勾出观众魂魄后,某鬼当众上演的一场幻术,甚至为了节约经……法力,未免穿帮,在宾客酒菜里施了咒,早早放倒了事。
至于原本的神像头颅也都悄悄送来了山间道观。
“各位弟兄手里都仔细些。”道士笑呵呵招呼,“回头请大伙儿吃酒。”
这些脑袋虽无名无貌,但好歹熏了几百年香火,尚有妙用!
忙活完。
华翁这才对着李长安重重叹了口气。
连道三声:“难!难!难!”
揪着胡须,递来一本册子。
既然要用宗(和谐)教的名义剔除恶俗,那首要之务即是编纂一本经书,然而,时限太短,编撰者们思想又杂,上级催得又急,成书质量当然……
李长安粗略翻看一遍。
有的段落错漏,有的段落自相矛盾,有的大段抄袭,有的纯属私货。
李长安把书页一合。
“好极了!”
华翁手一抖,差点没把胡子扯断。
没好气:
“早知府君如此宽厚,我等何必搜肠刮肚、殚精竭虑!”
“文判莫急。”李长安笑道,“你我都是赶鸭子上架的草台班子,架子搭起来就是好事,以后若有差池,边做边改就是。”
翌日。
一本名为《钱唐城隍说驱凶除煞要义》的经文于坊间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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