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宝思索一阵。
从袖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铜镜。
“此为照骨镜,能透照脏腑,可否以此镜交换居士宝盒?”
赵雨欣喜若狂,高声答应,引来一片艳羡目光。
随后,宾客们又陆续奉上几件珍宝,以道士这个穷鬼看来,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却都不入百宝法眼,只得了些金沙、明珠。
直到秦柯献上自南洋收得的避水珠,换了一颗泉流石。
放入水中,可听得泉水淙淙,风声簌簌,鸟声啾啾。
李长安不解:“这有何用?”
“用?”
秦柯不可思议。
“真人所赐如何能用?”
他语重心长道:
“道长若得回赐,便该小心供奉起来,若哪天真人想起赐下的宝物,又要赏玩,你原封不动拿出来,岂非又是一桩仙缘?”
秦柯当真乌鸦嘴,刚说完,那飞天就到了李长安席前。
飞天笑语盈盈。
李长安视若无睹。
飞天笑颜渐僵。
李长安巍峨不动。
直到她似乎听到了什么指令,才留得一点古怪目光,返身去了他处。
至于李长安。
送礼?
什么送礼?
无尘没说啊。
我只是来吃饭的。
……
又献了几轮,都未得青睐。
最后,轮到了那黑脸汉。
秦柯小声介绍:“那汉子名唤彭泽,是平海军军中大将,与增福庙关系匪浅,他既回了钱唐,咦?莫非海患已平?”
他暗自嘀咕间,彭泽已跳出席位,洋洋自得道:
“弟子鏖战波涛,登上匪首座舰,斩下其首级,夺得一杆葵水旗,能兴风作浪召云致雨。”
说罢,他取出一杆大旗,跳下山谷,挥动大旗,登时狂风大作,惊得空中舞乐的飞天慌张惊散。再一挥旗,云翳四聚遮蔽月空。他再把大旗一按,便见风息云散。
演示罢了,恭敬来到台下,双手献上。
百宝真人连声道“好”,还赐予一柄短剑。
他拔剑出来,光寒山谷,忙欢喜谢恩,大辣辣把剑别在腰上,却没回自己席位,转身到了李长安席前,喷吐着酒气,翻起两颊横肉。
“哪里来的短毛和尚?好生无礼!我等受邀都早早在山下守候,你却偏偏要劳人迎送。我等入席都早早备下珍宝,你却偏偏空手而来!莫非某些人私下得了好处,却让你这厮……”
他摩挲着宝剑,嗬嗬怪笑。
“混进来捣乱不成?!”
李长安握着餐刀,没及回应,他身后:
“彭将军醉矣。”
“老子没……”
他醉眼一瞪,破口要大骂,可一转头,却咕咚一声,慌张跪伏在地,告罪不止。
飞下高台的百宝真人并不理会他,而是放声对谷中说道:
“玄霄小友并非空手入席,恰恰相反,他将要把一件至宝献于道人。”
“世人皆知,钱唐有三宝。其一乃镇海印,受万民托付委我代管。其二是鸟天鱼渊图,师门遗泽在我囊中。其三则是宝镜‘几许’,经年求之不得,深感怅憾。故我百宝囊中常空置一格,留于宝镜。时人戏谑,笑我这‘百宝’之号名不副实,实为‘九十九’宝道人。”
他取来酒壶,亲自为李长安斟满一杯。
“今日,我请小友登上席,便是因来日,小友愿为我补缺憾。”
百宝说得真挚,却叫李长安一头雾水。
几许?什么几许?
可无尘却在他身后一个劲儿眨眼。
李长安也只好举杯一饮而尽。
百宝于是朗笑着负手飞回高台,留得彭泽冷汗浸透了衣裳,失魂落魄回席,蜷在火炉边发抖。
秦柯趁机站出来,向台上施礼:
“真人喜得益友,将补缺恨,如何叫我等抱憾经年呢?”
“哦?”百宝心情颇佳,“怎么说?”
“世传,千年之前,许天师收服妖龙,虽救得钱唐百姓性命,却难免地上亿万生灵葬身洪涛。天师慈悲,收敛它们行将消散的灵机寄于一副海上明月图,它们由是得了大自在,飞天为鸟,入海为鱼,随兴变化,故此图唤作‘鸟天鱼渊图’。我等有幸入赏仙宴,随真人看多了世间宝物,却唯独这一钱唐至宝,每每望穿秋水,却始终无缘一见。”
谷中纷纷附和。
百宝哑然失笑。
“却是我疏忽了。”
他微微颔首,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
打开来。
宾客们纷纷抻起脖子,甚至不顾礼仪,离了席位,聚到台下。
却没想。
只见着白纸一张,空无一物。
宾客们不敢以为是百宝消遣他们。
“莫非,凡愚之人见不到此画真容?”
百宝摇头:
“天师所遗,怎会故弄玄虚?诸位既入吾宴,又怎是凡愚?”
宾客们愈发摸不着头脑之际,百宝放声大笑。
“诸位细细看。”
“画中景物不就在尔等周遭么?”
清风骤起,摇动满谷桂花纷落如雨,朵朵素白金红才坠地,又忽融化作云气升腾,霎时间,烟气勾连淹没了整个山谷,仿佛云海倒悬垂入了人间,小小的席案飘荡其中仿佛叶叶轻舟。
又听得清越啼鸣。
却是飞天们褪去了纱衣,摇身变作一只只身姿修长的白鹭飞上青天,蹁跹盘旋一阵,又齐齐投入云海,又化作鳞片银白的大鱼,汇聚成流游入了百宝手中画卷。
天空也随之暗淡,那是月亮在渐渐缩小,从大得笼罩山谷,眨眼,已小如玉环,被百宝抬手摘下,同样放入画中。
留得一抹月辉笼罩高台,瞧不清台上人物,只听得:
“兴起而来,兴尽而归。”
“诸位,有缘再见!”
残辉散尽,台上已空无人影。
山谷萧瑟,夜空阴沉。
明月,桂花与美人都了无踪迹。
秦柯喟然长叹:“当真一场幻梦。”
李长安低头。
怀中静静躺着一根素白翎羽。
…………
宴会结束后,客人很快散尽,只余李长安要等候无尘,耽搁了一阵。
彼时。
桂花落尽后,桂叶也渐渐离枝。
待到满谷枯树,无尘终于迟迟归来。
引路的道童已随真人离开,好在留下了玉桥和马车。
驱车原路下山。
上山时,山林梦幻而静谧。下山时,却出乎意料的嘈杂。
李长安探头张望。
雾气已稀薄许多,褪去了溪水两岸朦胧,可以望见了山林深处,正有队队护法兵将熟稔地拆除张设林中的大灯,时而又分出人马,去剥取贴在石沿、树梢反射光晕的箔纸。
忙碌里忽生喧闹。
树冠枝叶抖擞,猛蹿出一只哇乱叫的猿猴,猴子屁股后又缀着一位脸颊同样通红的护法,提着个破笼子,怒匆匆凌空一扑,两个一齐滚落枝头,撞进树下另一队护法当中。
这队人马正哼哧哧抬着一座大香炉,猝不及防,人倒炉翻,未燃尽的薪柴洒出来烫得人与猴嗷嗷乱跳,也腾起缕缕烟气,被山风送入马车,嗯,熟悉的异香。
乱糟糟里,马车又途经那片林中空地。
光熄了,雾散了,纯白雄鹿仍在,还多了五个护法,四面扑上去抱住雄鹿四蹄,剩下一位试图探手去取缠裹鹿角的银丝带,银丝带上缀满了各色斑斓宝石。
雄鹿忽一埋首,貌似点头。
下一刻。
哎呦~~~~痛呼声好似一道彩虹划过。
那护法已从溪水一头飞到了另一头。
“那头雄鹿脾气大得很,隔得老远都要拱人,你还去拽它的角。”
李长安啧啧摇头。
热闹看得愈发起劲儿。
可惜,马车下山飞如八六。
没一阵,出了山。
车轮才“嘎吱”落地,便从车底钻出两个腰酸背痛的护法,招呼也不打,飞快地蹿入夜色不见。
李长安只能默默道声幸苦。
无尘在旁打趣儿:“道长意兴索然,莫非赏仙宴不入法眼?”
“哪里的话,宴是好宴,平生难见。只是有些……”道士不好形容,憋出一句,“叹为观止。”
“要向凡人展示仙家气象,难免要花样繁复些。”无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回头望着渐渐黯淡下的山林,似有所指,“边角点缀任它浮华,只要内里真实不虚。”
李长安点头:
“席上美酒佳肴都是真材实料,叫人敞开胃口,吃得饱足,但有一桩……”
他无奈道。
“贫道却从哪里去寻劳什子神镜?”
“道长所言错矣。那神镜,我见过,你也见过。我触摸过,你也触摸过。”
李长安锁眉细思,也没想起有什么见过摸过的神镜。
无尘徐徐开口:
“庭院深深深几许。镜光所映自成一界,不受外界凡尘叨扰宛若深庭,容纳万千,变幻随心,是为神镜‘几许’。”
李长安恍然:“鬼王?”
无尘含笑点头:“窟窿城!”
“今夜果然没白来,咱们赶紧回去,告诉大伙儿这个大好消息!”
“道长又错矣。”
无尘摇头。
“良机已至,更当快马加鞭,咱们不该回刘府,应当去……”
他的目光眺向夜色中的某处,那里,矗立着一座孕育了无数恐怖传说的山峰。
“飞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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