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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炬上的磷火静静燃烧着。
既不晃动,亦不添温热。
好似。
它不是一团火,而是一块冰。
杨欢凝视着井道深处的黑暗,黑暗浓如油墨,透不来一丝风,也传不进一点声,便如磷火,既静且冷。
人陷其中,难免孤零得生出胡思乱想。
或许,恶鬼们早就到了,只是蒙蔽了人的耳目,叫自己在幻梦中被一点点啃食血肉。
或许,神龛中的尸体都是活的,他们将要走下来法台,邀请自己坐上去,替代其中一个。
或许,其他人已经悄悄离去,只把我俩抛弃在了地下冷阴中。
杨欢瞥向身侧。
姚羽正仔细将一面令牌钉入井壁。
他忍不住问:
“李道长呢?”
姚羽忙活着答道:“李道友守在地厅,万一有变,方便四下支援。”
角落的磷火颤了颤,但两人都没瞧见。
杨欢又问:
“这套木牌和尚宝贝得紧,到底有甚玄妙?”
姚羽俯身拉扯红线。
“玄妙大着哩!这可是镇抚司看家的法阵,能破邪显正扬清去浊,不得准许,寻常邪物胆敢踏入,就得被化去浑身凶煞。”
“若是厉害妖邪呢?”
姚羽起身,正要将一枚令符递给杨欢。
“那木牌就会……”
咔。
一声裂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姚羽的动作、神情、言语应声僵止。
他的脸上浮出一丝红线。
红线又渗出细细的血珠。
最后。
半个脑袋斜斜滑落。
露出脑后裂作两半的令牌。
————
令牌在井壁上“嗡嗡”颤响,朱砂符文应声放出赤光。
相国井中。
无尘道了声“阿弥陀佛”,凝视着悄然出现在红线外的影子,拔剑出鞘。
白龟井中,镜河诵起了法咒。
西井里,鬼将们扬起了刀枪。
……
地厅。
令牌发出的红光将磷火的惨绿染成暗黄。
原本埋首阵图的抱一见状大惊失色:
“来了?怎生这般快?!”
一旁,抱剑静候的李长安抬起了眼眸。
…………
“杨居士?”
“杨欢!”
杨欢猛地一个激灵,仿佛从噩梦中突兀惊醒。
手中滚烫似握着一块烙铁,本能要撒手,可低头一瞥,却攥得更紧,那是一枚放着红光的令牌。
那声音又在急呼:“抬头!”
他愣愣抬头。
原本空荡荡的井道已被无数双猩红的眼珠填满,那是一个个披坚执锐、身缠黑煞的厉鬼,近在咫尺,可以闻到令人作呕的尸臭,可以听到含混的嘶吼与甲叶的铿锵,可以看到寒光凛凛的枪矛刺到眼前。
匆忙间,来不及拔刀,好在乱刃攒身之前,杨欢衣领一紧,被拽着后退。
厉鬼紧追不舍。
但在它们越过红线的一霎,周身煞气一消,齐齐化作腐烂尸体模样,动作突兀迟缓,衣甲也变得朽烂。
一个身影越过杨欢,三两剑杀尽了这些腐尸朽骨,却有更多的厉鬼越过红线扑杀过来。
姚羽?!
他不是死了么?
愕然间,杨欢瞥见远处的昏暗里,模糊立着一红一绿两道影子。
他顿时咬牙。
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是中了幻术。
所幸姚羽及时将令牌塞进自己手中,将自己纳入法阵庇护,才得以清醒。
“直贼娘!”
杨欢恼火怒骂,把令牌收进怀里,恨恨拔刀上前,与姚羽并肩而斗。
刚一交战,顿感棘手。
眼前厉鬼虽都黑气缠身、披坚执锐,咋看形貌相近,但若细观厉相,则不尽相同,有淹死状、病死状、缢死状、殴死状、毒死状……不似某头大鬼手下伥鬼,应是窟窿城圈养的鬼卒,受了精心操练,悍不畏死之余,下手狠辣,进退颇有章法。
杨欢擅使一柄朴刀。
刀柄横扫带开兜头斩落的长剑,刀刃再顺势砍去。
腐血冲天。
一颗鬼卒头颅刚刚飞起,另一只持刀盾的鬼卒已翻滚到他脚下,提刀捅刺阴下。
杨欢只好匆忙用柄末铁锥,将刀盾鬼卒钉死在地。
可亦在此时。
一杆长枪从另一边悄然探出,刺入他的腰侧。
所幸。
长枪才越过红线,便被洗去煞气,显出腐朽原貌,将将刺破衣物,就被锁甲挡住,崩了枪刃,折了枪杆。
杨欢吃痛之余,也惊吓出一头冷汗。
怒骂一句,攥住了枪杆,将持枪鬼卒拉进红线,一刀斩作两截。
如此依阵而斗,勉力支撑。
奈何,两头大鬼时不时洒下幻术,干扰视听,鬼卒亦源源不绝自黑暗中涌出,仿佛杀之不尽、除之不绝。
井道红光益渐衰,怀中令牌愈烫。
渐渐难以支撑之际。
姚羽忽一扬手。
数粒丹丸抛向前方。
“疾!”
耀目火光一闪而逝,数声轰鸣暴起,震得井道似在晃动。
杨欢耳膜也因之嗡嗡直叫,他晃了晃脑袋,再抬头,眼前一亮。
红线前的鬼卒被一扫而空,只余替生、换死僵立原地,似被爆炸震得短时间无法行动。
好机会!
他当即纵身跃出,直扑两头大鬼。
“等等!”
姚羽在身后急呼。
杨欢全然不顾,大伙都熟记了窟窿城鬼神情报,晓得替生、换死长于幻惑、短于格杀,良机在前,怎可踟蹰?!
他方奋力扬起朴刀。
眼前却突兀飞出了两柄短剑。
其剑势迅疾而飘忽。
上一瞬,还在劈砍与点刺中交击;下一刹,一柄短剑已然贴着刀柄切削下来。若非杨欢反应及时撒手,左手拇指险被削去。
然,手掌亦留下了深可见骨的伤口,仅余右手握柄不灵,另一柄短剑趁机咬上了杨欢的咽喉。
千钧一发间。
他忽的嘬起嘴。
咻~
口哨声里,一缕白光射出。
那白光有销金蚀玉之力,迎着短剑飞绕,霎时让其变作残渣四散,去势不减,直投短剑主人而去。
短剑主人“咦”了一声,身形一晃,只教白光捕到一点虚影。
杨欢这一招是剑仙之术,采精金之气入肺腑祭炼,临敌一喷,无往而不利。奈何,敌人身手迅捷得出奇,他修为又不够精深,不能久持,也不可及远。
白光飞出三步无功,已暗淡许多,只好返还,收回腹中。
身后姚羽忙伸手,将他拉回线内。
此时,红光已衰微到极致,意味着令牌上的法力也将消耗殆尽。
好在令牌不止一枚,而是一层又一层布置在井道中,两人见状退入下一道红线里。
红光熄灭,木牌破碎。
新的令牌开始颤鸣,缓缓升起红光。
……
两人急促喘息着望向前方。
三头大鬼站在了上一道红线之上,身侧,有大批鬼卒涌出。
杨欢扯下布条胡乱裹起伤口:“替生、换死还有猿奴,窟窿城还真看得起我俩!”
姚羽嘿嘿直笑:“今日若能脱身,贫道这一辈子与小娘饮酒都不缺谈资啦!”
红光漫漫里。
群鬼嚎叫着扑来,两人怒吼着还以刀剑。
姚羽手掐法诀,驱散了扰人的幻术;杨欢口吐白光,逼退了神出鬼没的短剑。两人各用刀剑,宰杀了冲入法阵的鬼卒。
他们已然杀红了眼,一切犹疑忐忑早已抛之脑后,只是偶尔闪过一个念头:
抱一法师所言能不能成?
到底需要多少时间?
如果就这么一层层抵挡……
咦?
苦斗中,姚羽忽的瞥见,不远处立着一只厉鬼。
它不着甲胄,并非鬼卒,浑身都是灰绿和脓黄交错的腐肉,腹大如鼓,正缓缓张开大口,不住有蛆虫与脓血从中滚落。
姚羽心思飞转,很快,一句话冲出了脑海。
状若腐尸,虫蝇伴身,尸陀使者。
糟了。
大鬼不止三头,而是四头!
……
尸陀使者的口部已张大到了极致,喉头蓦地一鼓。
呕~
脓血如柱,伴着密密麻麻的蝇群扑入法阵。
与之同时。
鬼卒发了疯一般,舍了兵刃,只管和身撞入红线。
一直远远游移在战场之外的替生、换死也突而动身,与猿奴一起压了近来。
便听。
咔擦。
令牌不堪重负。
红光骤然熄灭。
杨欢奋力挥刀目呲欲裂。
“快退!”
姚羽咬牙往身边掷出丹丸。
轰!
两人几乎被爆炸的声浪掀着飞退,眼看就要跨过又一道红线。
啪。
啪。
耳边忽听得两声拍掌脆响。
眼前突兀一花。
脚下是被鬼卒残尸压乱的红线,井壁上是破碎的木牌。
红光依旧漫漫,却远在身后。
他们不曾后退,反是向前,向前投入了恶鬼的包围。
杨欢与姚羽背倚背惨然四顾,目光所及,前后俱是狰狞的鬼卒,远离了法阵,它们的甲胄不再残破,兵刃也不再朽烂。
红绿双鬼远远立在重围外,不晓得又在张罗什么把戏。
猿奴使者不见踪影,想来是藏身暗处,要伺机递出那两柄毒牙。
尸陀使者依旧在原地,大口又张开,听得清蝇虫在腹中嗡鸣。
而后。
喉头再度鼓起。
脓血喷射。
苍蝇群飞。
…………
没有任何征兆。
滚滚大风平地拔起,卷起骨渣泥屑如乱箭飘打。
尸陀使者一口脓血才呕出嘴边便被硬生生摁回咽喉,飞出的蝇群亦倒卷而回,噼里啪啦砸了藏在后头的替身、换死一脸,叫他们只顾滚地扑打。
与之同时。
一人乘风而至。
飞“沙”走“石”中难辨形貌,唯见其手中宝剑格外凛凛,生出青白二色光芒。青色,是斩妖之力;白色,是庚金之气。
鬼卒们果然训练有素,竟肩抵着肩,顶着大风稳住身形,在逼仄井道,竖起刀枪如林,但来人却顿也不顿,直入战阵,管它什么刀丛枪林,什么重甲大盾,剑光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泉涌!
风起风息。
已杀尽了鬼卒,将杨、姚拔出危急。
至于那猿奴使者,灵醒得很,远远窥见青白剑光便利索遁去,带着尸陀使者远远投来警惕目光。
李长安没有追击,带着杨、姚二人退回法阵。
……
红线外。
黑暗中铿锵声不绝于耳,鬼卒不断涌出,又填满了井道。
红线内。
杨欢、姚羽险死还生,非但没有退缩,反因得了强援,有些跃跃欲试。
李长安没轻举妄动,示意他们看看身后。
身后一片赤红。
所有的令牌都已激发,并发出“嚓嚓”的令人不安的剥裂声响。
令牌看似按一条条井道布置,实则是一环环层层相连。一道令牌受到冲击,同环的其余五道便会一同呼应。此间情况,也就意味着……
李长安:“走。”
姚羽应声掷出丹丸。
爆炸声里。
三人返身就撤。
…………
镇抚司法阵的名头很朴实,名为“守正辟邪阵”。“辟邪阵”有内外九环,外七环设在井道,内两环也是最强的两环,一环设在青石阵图上,一环设在地厅与横井相接的井口。
……
三人舍了井道,退回地厅,准备视形势,或死守,或撤离。
形势很糟。
四面尽是厮杀声,六条井道皆有鬼卒涌来,大伙儿已被堵死在了地厅里,而教众人滞留此地的唯一理由——抱一法师仍旧埋在阵图里,提着朱笔勾画,没个结果。
形势不算太糟。
至少所有人都活着退了回来,各自守着井口死斗,而众人最忌惮的怪物——魙,尚未返还。
邓潮还有闲心玩笑:
“还道你俩撞上了什么妖魔鬼怪,已经死球啦,却囫囵着回来啦?”
姚羽是个跳脱性子,嘿嘿吹嘘:“不过区区四头恶鬼,能奈我何?”
“好本事!却比不上我。”
话语间,忽有血水如箭攒射进来,邓潮摇身变作铁罗汉,任由乱“箭”击身“叮当”作响,奋起长棍与一头重甲大鬼挥来的巨斧当空一撞。
沉闷轰响中,他哈哈大笑。
“老子一个顶了三头!”
一旁不远处,相国井口。
无尘周身佛光四射,不可逼视。
“贫僧这里亦有三头。”
西井口,鬼将们进退有序配合默契,硬生生以三人之力结成一道钢铁长城。
嗡声道:
“三。”
小方井口,裴液剑裹黄符,挑刺如飞星,时不时一拍腰间葫芦,葫芦口便射出一柄飞刀,或斩下一枚黑羽,或刺穿一团烟气。
“一样。”
白龟井口。
镜河拧紧粗眉,好一会儿。
“两头。”
硬邦邦的话声落下。
她左手中盾牌上所绘灵官忽的显出怒相,往前猛推,顿教一头半人半兽的大鬼倒飞而回;右手打鬼鞭一挥,将另一头乱发如荆棘的大鬼砸进了井道不见。
随后。
她竟冷着脸主动跨过井口红线,举盾径直撞进密密麻麻的鬼卒当中。
玄女庙是十三家之下的大观,镜河更是庙中武斗派的袖领,她这一身行头自是不俗。
譬如那打鬼鞭,在她手里轻如鸿毛,砸在鬼头却重若千钧,寻常鬼使都难以抵挡,更别说这些个鬼卒。
一时只听得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不绝于耳。
打鬼鞭所落,连“人”带甲俱为烂肉。
镜河这才肯收手,挥鞭扫开纠缠,正欲退回地厅。
当~
愕然瞥去。
一只本该化为齑粉的鬼卒居然举着一根狼牙棒将打鬼鞭给挡下了!
紧接着。
那鬼卒身形霎时膨胀,崩飞了甲衣,撕裂了皮肉,一只身形庞大得几乎填满井道的大鬼跳了出来。
狰狞使者!
它挥起狼牙棒,撕开空气激起尖啸。
镜河匆忙竖起长盾。
但见狰狞使者脚下忽然多出个佝偻瘦小、须眉长乱的老鬼,它捧着一只破碗,泼来一泼稀泥,恶臭扑面,灵官绘像上的灵光骤然暗淡。
咚!
镜河只听得一声巨响,感到一阵剧痛,整个人轻飘飘飞起,而后重重落下。
白龟井口于是“城门”大开。
狰狞使者第一个大笑着攻入了地厅,可才跨过红线,悬在井口上的令牌灵光大作,教它如自投滚油,“嚯嚯”怪笑变作“哇哇”痛呼。
这头大鬼常年为鬼王耐重,颇有神异,竟硬生生顶着灵光探手要揭下井口令牌。
可刚抬手。
它在余光中突兀瞥见,一道身影已提剑冷冷站在了跟前。
一双鬼眼顿时大睁。
“牛鼻子!”
立时舍了令牌,怒骂着高举狼牙棒,呼啸而下。
李长安挥剑相迎。
剑宽两指,厚一寸。狼牙棒浑铁打制,粗若人股。两相对比,好似草叶迎上树干,交击下,必是剑折人亡。
可在长剑触及狼牙棒的一霎,忽有鸟儿群飞化为灵符定住大鬼,但寻常符咒镇得了小鬼,却哪里困得住大鬼?狰狞使者只用力一挣,便抖开束缚,狼牙棒依旧照着李长安头顶重重落下。
然而,正是这一挣,叫它用力为之散乱,“草叶”缠住“树干”顺势一带,便让它落势一偏,擦着李长安肩膀“轰然”落地。
旋即。
青色剑光掠起。
狰狞使者已然惨叫着捂着断腕跌回井道。
没待李长安上前割下它的首级,鬼卒们一拥而上,一半自投剑刃阻拦道士脚步,一半连拖带拽抢回了痛呼不止的大鬼。
而在李长安身后,被砸飞落地滚了七八圈的镜河总算缓上了一口气,她既怒且喜,握拳重重捶地,高声喊道:
“四头!”
抹去盾上臭泥,一跃而起,再度挡在了白龟井口。
……
李长安顺势撤回,首先便问抱一。
老法师满头大汗,只道:“快了,快了。”
也不晓得快在哪里。
李长安只得打起精神眼观六方,时刻准备支援同伴。
头脑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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