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光卫星的办公楼里响起了组织架构调整的通知。
公示栏前围得水泄不通,焦达海的名字从项目总指挥一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技术总顾问”的头衔,括号里标注着“非行政职务”。阳光透过玻璃幕墙斜斜切进来,在那张印着黑字的白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此刻围观人群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慕浩辰是在实验室里接到的任命书。一纸薄薄的文件,落在掌心却沉甸甸的——他被正式提拔为总体设计部主任,既要牵头后续月球探测配套卫星的迭代研发,又要统筹部门内三十多号人的工作安排。走出领导办公室时,走廊里碰见几个相熟的老工程师,对方笑着拍他的肩膀道“恭喜”,眼神里却藏着几分复杂的意味。
他知道那些眼神里的东西是什么。
上任第一周的部门例会,就撞上了硬碰硬的争执。议题是关于新卫星结构件的质检标准,史金泽作为刚提拔的质检组组长,坚持沿用老一套的三级检测流程,“航天工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每一个焊点都得掰开揉碎了查”。话音刚落,坐在角落里的年轻工程师林帆就忍不住了,他是去年刚入职的硕士,攥着一沓仿真报告站起来:“史组长,现在都用数字化模拟了,很多应力测试在电脑上就能完成,重复的人工检测不仅浪费时间,还容易引入人为误差。”
“数字化?”史金泽把手里的钢笔往桌上一拍,金属笔帽磕出清脆的响,“电脑数据能代替实际工况吗?当年咱们搞第一颗试验星,就是因为少测了一次极端温度下的形变,差点让整颗卫星报废,你小子忘了?”
林帆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反驳:“时代不一样了!现在的仿真模型精度能达到99.9%,国外的航天公司早就这么干了,咱们不能总抱着老黄历不放!”
会议室里瞬间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主位上的慕浩辰身上。他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忽然想起几年前自己刚进团队时,也曾像林帆这样,拿着新的算法模型和焦达海据理力争。那时候焦达海怎么说的?他说:“创新不是否定过去,是站在过去的肩膀上往前走。”
慕浩辰抬手示意两人坐下,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史组长的顾虑没错,航天的可靠性永远是第一位的。”他先看向史金泽,看见对方紧绷的嘴角松了松,又转向林帆,“但林帆的想法也有道理,数字化转型是趋势,能提高效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会议室里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那些布满皱纹的眼角,藏着中国航天人一步一个脚印的坚守;那些闪烁着锐气的眼神,又代表着行业未来的方向。“这样吧,”慕浩辰拿起那份仿真报告,“我们搞双轨并行。关键结构件,人工检测和数字化模拟同步进行,用三个月时间对比数据。如果模拟结果的误差能控制在可接受范围,我们就逐步优化检测流程;如果不行,就当是给模型做了一次免费的校准。”
没人再提出异议,史金泽闷声哼了一声,算是默许。林帆也松了口气,坐回座位时偷偷朝慕浩辰比了个感谢的手势。
散会后,慕浩辰留在会议室里收拾文件,焦达海的身影忽然出现在门口。他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夹克,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杯,慢悠悠地走进来:“刚才的会,我在外面听了一会儿。”
慕浩辰起身让座,笑着问:“焦总,我处理得是不是太温和了?”
“温和?”焦达海往椅子上一坐,保温杯往桌角一放,“你以为新老交替是那么容易的事?我当年接棒的时候,比这闹得还凶。”他看着窗外,夕阳正缓缓沉下去,把远处的发射塔架染成一片熔金,“老员工守的是规矩,是底线;年轻人闯的是路子,是未来。你这个主任,就是要当这个粘合剂,把规矩和路子粘在一起,缺一不可。”
慕浩辰沉默地点点头,心里忽然豁然开朗。他想起自己被任命时,领导拍着他的肩膀说的那句话:“慕浩辰,你肩上扛的不只是一个部门,是长光卫星的现在和未来。”
夜色渐浓,办公楼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慕浩辰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陆续下班的员工——史金泽和林帆走在一起,不知道聊了些什么,原本紧绷的气氛缓和了不少。他掏出手机,给沈翊星发了条消息:“今晚晚点回家,部门有点事要处理。”
很快,沈翊星的回复跳了出来:“好,我给你留了夜宵,是你爱吃的虾仁馄饨。对了,儿子今天问我,爸爸的卫星能不能飞到月亮上,给他带一块石头回来。说是有一位女同学想要。”
慕浩辰看着屏幕上的文字,嘴角忍不住弯起来。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深邃的夜空,那里有无数颗卫星在默默运转,也有无数双眼睛在仰望星空,他轻轻按着手机屏幕回复道:“告诉臭小子,送给女同学的要自己去拿。”
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掠过产业园的围墙,沈翊星的办公室里却一片燥热。
几台电脑的屏幕上跳动着密密麻麻的代码和仿真曲线,红色的警告弹窗隔几分钟就跳出来一次,像刺耳的警报。月球车智能驾驶系统的沙漠模拟试验又失败了——在模拟月面的砾石地形里,车辆的避障算法连续三次误判障碍高度,导致动力系统过载保护触发,整车直接趴窝。
“温度梯度的影响还是没解决。”团队的算法工程师揉着通红的眼睛,指着屏幕上的一组数据,“白天模拟光照下,传感器的精度能维持在95%以上,可到了夜间低温环境,误差直接飙升到15%,这在月面上就是致命的。”
沈翊星的指尖划过屏幕上的月面地形图谱,眉头拧得更紧。月球表面的昼夜温差超过三百摄氏度,还有无处不在的宇宙射线干扰,这些都是地球上的试验场难以完全复刻的环境。他们的算法在实验室里跑了上千次,在沙漠里也测试了几十回,可一遇到极端工况,还是会掉链子。
“抗干扰模块的参数已经调到极限了。”另一位工程师叹了口气,“除非我们能拿到真实的在轨卫星数据,用月面的实际环境数据来训练模型,否则光靠地面模拟,永远是纸上谈兵。”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办公室里沉闷的空气。
真实的在轨卫星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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