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巡者Ⅲ号穿越死寂带时,虚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静止感。星体不再闪烁,尘埃凝滞不动,连时间仿佛都被抽离了流动的意志。舰桥内,所有仪器读数归零又跳动,如同在呼吸??不是机械的规律震颤,而是某种活物般缓慢起伏的生命节律。西耶娜盯着导航屏,指尖微微发凉:“我们已经不在常规坐标系里了。F.L.A.-7的信号源……它不在‘现在’。”
“它在记忆中漂流。”梅尔文低声说,眼镜镜片映出一串不断重组的数据流,“这艘方舟没有坠毁,也没有沉没。它被三千八百一十六人的集体意识锚定在时间裂隙之间,像一颗卡在喉咙里的哀伤。我们不是去‘发现’它,是去‘唤醒’它。”
希里安坐在副控位,左手贴在胸袋上,隔着布料能触到那本星蚕丝笔记本的轮廓。血写的字句仍在发烫,仿佛与他的心跳共振。他闭上眼,听见体内有无数声音低语:一个男人在哄孩子入睡,一个女人轻声哼着摇篮曲,还有一个少年站在甲板边缘,望着远方说:“我想回家。”这些不是幻觉,也不是入侵的记忆??它们是亲属的回响,是他血脉深处未曾谋面的亲缘之音。
“你准备好了吗?”榍石走来,肩甲上新刻了一行小字:“阿米拉?克恩,生于南境东街七号,死于第九日清剿。”那是他母亲的名字,第一次被正式铭刻于战甲之上。
希里安点头,睁开那只尚存焦距的眼睛:“我不是一个人去的。他们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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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时后,前方虚空扭曲,一道巨大残影缓缓浮现。
F.L.A.-7。
它不像破晓之牙号那样锋利如刃,也不似夜巡者系列那般紧凑敏捷。它是一艘老式迁徙方舟,船身长达四公里,外形如同横卧的蜂巢,表面布满生活舱段与生态环带。但此刻,它的外壳已严重风化,金属剥落处露出内部焦黑的神经线路,像是被火焰从内部烧灼过千百遍。最令人不安的是,整艘船被一层半透明薄膜包裹着,那不是护盾,而是一种由凝固泪水构成的**记忆结痂**??每一滴都是临终前的情绪结晶,层层叠叠,将死亡封存在即将溢出的瞬间。
扫描显示,内部无生命反应,能源归零,空气循环停滞。可当夜巡者Ⅲ号靠近至五百米距离时,通讯频道突然自动接通,传来一段断续音频:
> “……卡尔?妈妈在这儿……别怕……灯还亮着……”
声音稚嫩,属于一个小男孩。但系统比对确认:这段语音从未录制过,也非数据库中的样本。它是**实时生成的**,源自方舟核心某处仍在运作的意识残片。
“他们在等一个回应。”西耶娜轻声道,“不是救援,是承认??承认他们真的存在过,真的痛苦过,真的值得被找到。”
“那就给他们。”希里安站起身,“打开全频广播,接入破晓之牙号的共鸣网络。我要让整艘船的声音,一起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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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接程序在无声中完成。夜巡者Ⅲ号如同嵌入巨兽体内的银针,悄然刺入F.L.A.-7的主气闸。五人突击队全员着装,魂刃出鞘半寸,护甲上的名字在幽光下微微发烫。这一次,他们不只为战斗而来,更为**倾听**而来。
通道开启的刹那,冷雾涌出。
不是低温所致,而是记忆蒸发形成的**情绪雾霭**。其中浮现出模糊影像:一家人围坐吃饭,孩童笑声清脆;一对夫妻在阳台看星星,女人靠在男人肩头;一位老人抱着相册喃喃自语……每一个画面都温暖得令人心碎,却又在下一秒崩解为尖叫与火焰。
“别看。”榍石低喝,“这是他们的幸福,也是他们的刑具。混沌把美好撕开,再一遍遍重播给他们看。”
他们一步步深入。
走廊墙壁渗出暗红色液体,落地即化为细小光点升腾而去,像是灵魂试图逃离囚笼。地板上有脚印,湿漉漉的,却无人走过。空气中弥漫着奶香与铁锈混合的气息??那是婴儿奶粉与血液燃烧的味道。
第三层生态环带,他们找到了第一具尸体。
准确地说,是一具**塑像**。
一名女性跪坐在儿童房门口,双臂张开,仿佛要挡住什么。她的身体早已碳化,面部焦黑,唯有一只手仍紧握一枚玩具熊。梅尔文蹲下检查,发现她生前最后一道动作是按下紧急封闭按钮,将二十多个孩子锁在安全舱内。但她没能撑到最后,门缝外涌入的毒雾夺走了她的呼吸。
“她是保育员。”他说,声音哽咽,“登记编号FLA-7-MED-042,姓名:伊莲娜?托瓦。她救下了十七个孩子……可那些孩子最终也没能活下来。”
西耶娜抬头,看见天花板角落有个摄像头仍在运转。她调取画面,看到最后影像:十七个孩子挤在狭小空间里,最小的才三岁。他们不哭,只是互相依偎,听着广播里传来的母亲声音。然后灯光熄灭,氧气耗尽,他们一个个倒下,最后一个闭眼前,轻轻说了句:“晚安,世界。”
“这不是怨念聚合体。”希里安忽然开口,“这是**守夜**。他们不肯离去,是因为没人来替他们合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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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层指挥中心,他们见到了“它”。
不是怪物,不是畸变体,而是一团悬浮在控制台上方的光球。直径约两米,由无数微小人脸拼接而成,每一张都在沉睡,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珠。它的节奏缓慢搏动,如同心脏,每一次收缩,便释放出一波低频哀鸣,足以撕裂普通人的精神屏障。
“这是集体意识的核心。”梅尔文分析,“他们没有变成怨灵,是因为主导意志始终拒绝仇恨。他们选择记住爱,哪怕这份记忆成了折磨。”
“所以它不会攻击我们?”西耶娜问。
“会。”希里安走上前,“但它攻击的不是肉体,是遗忘。如果你心里没有牵挂,没有痛过,没有爱过的人,你就不会受影响。可如果你有……它会让你亲眼看着那个人死去一千次。”
话音未落,光球骤然扩张。
冲击波席卷整个舱室。四名队员当场跪倒,抱头痛吼。西耶娜看见未婚夫倒在血泊中,对她微笑说“快跑”;梅尔文目睹妹妹被士兵拖走,回头喊“哥哥救我”;就连一向冷漠的榍石,也颤抖着呢喃:“别烧……衣服还能穿……”
只有希里安站着。
他迎着光球走去,魂刃未出,双手张开。
“我知道你们有多痛。”他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哀鸣,“我也失去了家人。我妹妹跳进净化池,母亲把自己编进程序,舅舅、姑妈、表弟……我甚至没见过你们的脸。但我记得你们的名字。我带着它们穿越黑夜,像提着灯笼走路。”
光球微微震颤。
“你们守护了孩子到最后,可谁来守护你们?现在,换我来了。”他抬起手,掌心朝向那团沉睡的面容,“我不求你们原谅这个世界。我只求你们相信??有人愿意记住你们,有人敢走进这片痛苦,只为说一句:我看见你们了。”
刹那间,寂静降临。
光球停止搏动。
一张脸缓缓浮现于最前端??是个小男孩,约莫五岁,穿着蓝色连体衣,手里抱着一只破旧的小熊。
“你是……卡尔?”希里安声音微颤。
男孩睁眼,瞳孔清澈如初雪。
“哥哥?”他轻声问,“你迟到了。”
泪水从希里安眼角滑落,顺着灰白的左眼淌下,混着血丝。
“对不起。”他跪下,与男孩视线齐平,“但我来了。我一直都在找你。”
卡尔笑了,伸手触碰光幕,仿佛隔着玻璃抚摸他的脸。
“妈妈说你会来的。”他说,“她说,只要还有人记得家的样子,我们就不会真正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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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破晓之牙号与夜巡者Ⅲ号展开史上首次“记忆安葬”行动。
在梅尔文的主持下,【未竟之声】升级为【归途频谱】,将F.L.A.-7中所有意识波段逐一识别、分类、安抚。每一段记忆被唤醒后,都会经历一次“告别仪式”:由一名执炬人作为媒介,代为说出他们未能传达的话。有的是道歉,有的是感谢,有的只是简单一句“我知道你在”。
当最后一段频率被释放时,整艘方舟发出一声悠长叹息。
光球消散,化作万千光点,顺着夜巡者Ⅲ号的牵引束升腾而起,穿过虚空,直奔破晓之牙号方向而去。沿途,它们凝聚成一条蜿蜒星河,形状酷似南境地图??那里曾有田野、学校、市集、节日灯火,如今只剩废墟,可在这一刻,仿佛全都回来了。
舰桥内,所有屏幕同时亮起。
不是数据,不是警报,而是一张张笑脸:伊莲娜抱着玩具熊冲镜头眨眼;卡尔在草地上追逐蝴蝶;艾琳站在讲台上写下“记忆即光”;甚至连那位从未露面的老教师,也在黑板前转身微笑,粉笔灰落在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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