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盐事
晨光刚漫过邯郸城的夯土城墙,东市口的酒旗还没完全展开,一阵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就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搅醒了这座刚睡醒的城。
“是盐车!十辆呢!”挑着菜筐的王二嫂眼尖,最先瞥见城门口那串盖着粗麻布的马车,麻布缝隙里漏出的盐粒,在晨光里泛着雪似的白,她手里的菜筐“咚”地砸在地上,萝卜滚了一地也顾不上捡,扯着嗓子往巷子里喊,“齐地的海盐到了!素问姑娘说要分赠给咱们!”
喊声像长了翅膀,顺着朝阳街的青砖路往深处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原本冷清的街巷就涌满了人,老的扶着墙往外挪,少的踩着门槛翘脚看,连平日里最懒的赌徒张三,都揣着空烟袋锅子挤在人群前头,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串盐车,嘴里不停念叨:“真的是海盐?不是我眼花了吧?”
谁也没敢真的上前掀那麻布。邯郸人对盐的记忆,从来都是苦的。城西那口老井熬出的盐,是灰黑色的块子,敲开能看见里面的沙粒,煮菜时得先在石臼里捣成粉,可就算再细,也总带着股土腥味,炒出来的青菜发涩,炖肉也压不住那股腥气。往年盐商来卖的官盐,倒是比井盐白些,可价钱贵得吓人,一两盐能换半斗米,寻常百姓家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捏一小撮撒在饺子馅里,孩子要是多尝两口,还得被娘拍着手背骂“不懂过日子”。
“让让,让让!里正大人来了!”人群往后退了退,穿着青布长衫的里正被几个衙役护着走过来,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麻纸,上面是素问的字迹,墨痕还带着点湿意。里正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带着点激动的颤音:“诸位乡邻,这十车海盐,是齐地客商感念咱们赵地传去的药材种植之法,特意送来的谢礼。素问姑娘与我商议过了,按户分赠,不管是张三李四,还是孤寡老人,每户一袋,不多不少!”
“每户一袋?”人群里炸开了锅。卖针线的陈大娘手里的顶针“啪”地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手指却直哆嗦:“我家祖孙俩,也能得一袋?”里正笑着点头:“都有,一个都少不了。衙役们已经去挨家挨户登记了,现在先把盐车推到城隍庙前,按街巷顺序来领。”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衙役们推着盐车往前走,车轮碾过青石板,偶尔有盐粒从车缝里掉出来,立刻就有人蹲下去捡,指甲缝里塞满了灰也不在意,把盐粒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咂摸两下,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是咸的,纯纯的咸,没有一点土腥味,像把大海的味道嚼在了嘴里。
素问是在辰时末到城隍庙的。她没穿平日里的药袍,就着一身素色布裙,头发用木簪挽着,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些油纸包,是给领盐的老人准备的糕点。刚走到庙前,就看见老妪张婆婆扶着墙,颤巍巍地往盐车这边挪,她的裹脚布松了一半,露出的脚指头冻得通红,素问赶紧上前扶住她:“张婆婆,您怎么自己来了?不是说让您家孙子来领就成?”
张婆婆抓住素问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关节肿得发亮,却把素问的手攥得紧紧的:“我得自己来看看,不然总觉得是在做梦。”她往盐车那边望,眼睛里亮得像落了星星,“姑娘,你还记得不?去年冬天我孙儿发高热,你给开了药,我去买盐腌咸菜,盐商说一两盐要三个铜板,我兜里只有两个,求了他半天,他也不肯少。最后还是你把自己腌的萝卜干给了我,说就当抵了盐钱。”
素问想起那回事,当时张婆婆的孙儿得了风寒,需要清淡饮食,可家里连点像样的咸菜都没有,她就把药铺后院腌的萝卜干装了一坛送过去。她笑着拍了拍张婆婆的手:“都是过去的事了。您看,现在有海盐了,以后您孙儿想吃咸菜,咱们用海盐腌,又脆又香。”
正说着,衙役们已经开始分盐了。每个盐袋都是用粗布缝的,约莫两斤重,盐粒颗颗分明,像碎了的月光。领盐的人排着队,没人插队,也没人喧哗,每个人接过盐袋时,都要先摸一摸,有的把盐袋贴在胸口,有的凑到鼻尖闻一闻,脸上的笑容比过年还开心。
“莫要吵闹,这是能让菜香十里的宝贝。”李木匠拉住自家七岁的儿子小虎,小虎正围着盐车蹦蹦跳跳,伸手想去摸盐袋,被李木匠攥住了手腕。小虎噘着嘴:“爹,我想看看海盐是不是比糖还甜。”李木匠蹲下来,把盐袋打开一个小口,用手指捏了一点,放在小虎嘴里:“尝尝,是咸的,比井盐鲜多了。咱们晚上煮红薯粥,放一点,保管你能多喝一碗。”
小虎咂了咂嘴,眼睛一下子亮了:“真鲜!比娘做的酱还鲜!”周围的人都笑了,李木匠也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可不是嘛,以后咱们做饭,再也不用吃那带土腥味的井盐了。”他接过衙役递来的盐袋,小心翼翼地系在腰上,像揣着什么稀世珍宝,脚步都比平时轻快了不少。
素问沿着队伍走,时不时停下来和百姓说话。看到卖豆腐的刘大哥,他正把盐袋放在豆腐板上,手里的刀都忘了磨,素问问他:“刘大哥,以后用海盐点豆腐,说不定能更嫩些。”刘大哥搓着手笑:“姑娘说得是!我今晚就试试,明天早上先给姑娘送块热豆腐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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