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愣住了,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挤出三个字:“我叫石砚。”
“石砚,”素问将木牌还给他,“明日卯时来传习所报到,带一块能垫着坐的毡子就行。”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先前还窃窃私语的人群顿时变了模样。有扛着锄头的农夫扔下农具,挤进队伍:“我也报名!我婆娘生娃时没撑过来,我想学接生!”有穿粗布短打的货郎放下担子:“我走南闯北,见多了病死在路上的人,我想学着能救一个是一个!”
报名的队伍像漳水涨潮般迅速拉长,从医署门口一直蜿蜒到街角的老槐树。负责登记的学徒手忙脚乱,竹简写满了一卷又一卷,到日暮时分,竟已记下近两百个名字。
三试之日,传习所的院子里挤满了人。辨认药材的环节,石砚蹲在摆满草药的长案前,手指抚过紫苏的锯齿叶,又捏起薄荷搓了搓,闭着眼就能报出名字与药性,连藏在牛膝堆里的几株相似的“土牛膝”都被他挑了出来。“这是假货,”他指着土牛膝的根须,“真牛膝断面有筋,这玩意儿没有,用了会伤胃。”旁边的老药农忍不住点头,这孩子怕是从小就在山里刨药。
复述医理时,富家子弟捧着医书背得滚瓜烂熟,石砚却只捡实在的话说:“我娘发病时,先是发烧,后是上吐下泻,村里的土郎中给灌了灶心土水,没用。要是早隔离,不让她跟我们共用一个水缸,说不定……”他声音低了下去,却让听着的人都红了眼眶。
最后试诚心,素问没让他们表决心,只给每人发了一把镰刀,让他们去药圃除草。日头最毒的时候,不少人偷偷躲到树荫下,石砚却瘸着腿,一下一下慢慢割,汗水顺着下巴滴进泥土里,混着草药的清香。等素问去看时,他负责的那片地,草除得比谁都干净,连石缝里的杂草都被他用手抠了出来。
百人的名单定下时,石砚的名字赫然在列。传习所的院子里,原本空荡荡的厢房被改成了学徒宿舍,大通铺铺上了新的草席,墙角堆着刚编好的药篓。每日卯时,天还泛着鱼肚白,石砚就已拄着木牌站在院中,等鼓声响起。
那面牛皮鼓是李伯特意让人做的,挂在老槐树上,鼓面蒙得紧实。第一声鼓响时,石砚总是第一个站直身子,右腿虽有些不稳,脊梁却挺得笔直。接着,百个学徒陆续列队,晨光里,鼓声穿透薄雾,惊起檐下的燕子,也惊动了邯郸城的黎明。
素问站在讲堂的窗前,看着石砚跟着大家一起背诵《伤寒杂病论》的条文,他记性极好,别人背三遍的句子,他读一遍就能记住,只是声音因紧张有些发颤。有学徒嘲笑他跛脚,他不恼,只默默把对方晾在绳上的药草收回来,免得被雨淋了。
“疫病防治课”上,素问带着他们在沙盘上推演:“若一村出现瘟疫,第一步是在村外三里设隔离线,用石灰画界,任何人不得逾越。”她拿起木杆,在沙盘上划出一道线,“第二步,将患者移到隔离棚,用艾草熏屋子,衣物用沸水烫洗……”石砚趴在沙盘边,用手指跟着划,石灰粉沾了满手,他却浑然不觉。
“儿科诊治课”上,素问让人做了个木偶娃娃,讲解孩童用药的剂量:“三岁孩童,用药只及成人三成,若是用了成人的量,好比用斧头劈柴,柴劈了,斧头也会崩口。”她拿起小秤,示范如何称出“一钱”的黄连,石砚看得最认真,因为他总想起村里那些没熬过冬天的娃娃。
日子在鼓声与药香中流淌。传习所的晨鼓声成了邯郸城的新景致,百姓们听到鼓声,就知道那些学徒又开始练功了。有回暴雨倾盆,鼓声却没停,石砚拄着木牌,在雨里站得笔直,雨水顺着他的额发往下淌,他却把医书紧紧抱在怀里,生怕打湿了字迹。
素问撑着伞站在廊下,看着雨中百人的身影,忽然想起石砚说过的话。他说,他娘死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窗外,像是在等什么。或许,这世上的医者,都是在替那些没能等到的人,继续等下去。等一场疫病平息,等一个孩子痊愈,等医术能追上生命流逝的速度。
雨停时,晨光穿透云层,照在湿漉漉的鼓面上,泛出温润的光。石砚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跟着大家一起朗读医经,声音虽还有些发颤,却比初来时响亮了许多。远处的药圃里,薄荷与紫苏在雨后愈发青翠,仿佛也在跟着这声音,使劲地向上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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