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明确划清了自己作为“外臣”的界限，坚决不掺和帝国皇储之争，同时表达了对皇帝最终决定的绝对服从和忠诚。这不仅是一种政治智慧，更是一种自我保护。

皇帝凝视了孔方佳足足有十几秒，凉亭内静得只能听到彼此平稳的呼吸声。

终于，皇帝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真正的、带着些许赞赏的笑意。他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许多：“孔卿，不愧是能于星际间周旋，带领地球文明于强敌环伺中崛起的俊杰。懂实务，知进退，有分寸。很好。”

他似乎对孔方佳的这个回答颇为满意，不再纠缠于这个敏感话题，仿佛刚才那两个问题只是一次随意的考较。

皇帝话锋一转，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好了，家事琐碎，暂且不提。今日朕唤你来，更想与你谈一谈…帝国与地球共同的敌人，也是所有碳基文明的心腹大患——‘播种者’。”

孔方佳的精神立刻高度集中起来，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核心。

皇帝的目光投向亭外那些奇异的植物，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孔卿，你可知，根据帝国古老档案馆中最久远的记载，‘播种者’的存在，并非偶然，也并非近期之事。在我黑塔帝国近三亿黑塔年（约合四点五亿地球年）的漫长历史长河中，它们…如同宇宙背景辐射一般，反复出现。”

孔方佳心中剧震。四点五亿年！地球生命从海洋走上陆地才多久？人类文明史更是短暂得如同瞬间！而黑塔帝国已经存在了这么久，同时“播种者”的阴影，竟然笼罩了如此漫长的时光？

皇帝继续缓缓道来，声音低沉而充满历史的厚重感：“它们有时强大，几乎吞噬悬臂；有时弱小，蜷缩于偏远星域。它们的形态千奇百怪，你所见的虫族形态，以及‘播种者’三大核心文明，晶簇之穹……熔炉之心……深渊之眼，都只是其冰山一角。

帝国记载中，还有如同移动山脉的硅基巨兽，有如液态金属海洋的聚合体，有如同能量幽灵般的纯能态生命…种族繁多，难以尽数。而‘播种者’的核心文明也多次变换。”

但，”皇帝的语气加重，声音低沉如雷霆，“无论其形态如何变幻，科技水平是高是低，它们始终有两个核心特征，亘古未变，如同宇宙的基石一般坚固。”他缓缓伸出两根手指，指尖闪烁着幽蓝的光芒，“第一，其核心主体，必为硅基生命，由无机元素构成，坚硬而永恒，绝非我们这些脆弱碳基生物可比。第二，它们全部都是‘最高意志’的奴隶，绝对服从，几乎毫无自我，宛如精密程序般执行命令，从未有过半分违逆。”

“朕与帝国历代先皇，以及顶尖的科学智囊们，有一个基于无数遗迹分析和历史数据推演出的、尚未公开的怀疑…”皇帝的目光锐利起来，如刀锋般刺向孔方佳，“我们怀疑，这个所谓的‘最高意志’，很可能并非我们同一维度的存在。它…极可能是一个，或者一群，高维生命体，企图操纵着我们低维世界的一切，如同我们在棋盘上移动棋子，其真实意图深不可测，远超人类的理解范畴。”

孔方佳的瞳孔微微收缩，一股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他立刻想到了“织梦者”挖掘出的那些恐怖数据碎片——扭曲的符号、撕裂的时空记录，以及那惊鸿一瞥、足以让人精神崩溃的高维投影，那景象如噩梦般烙印在记忆中，挑战着所有已知的物理定律。

皇帝的怀疑，竟与他们的发现不谋而合！这让他心头狂跳，既感到一种诡异的证实，又涌起对未知深渊的深深恐惧。

而“播种者”，”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寒意，仿佛每个字都凝结着宇宙的寒意，“它们就像是这个‘最高意志’投入我们这片宇宙沙盘中的…‘鲶鱼’。”

“鲶鱼？”孔方佳下意识地重复了这个地球词汇，喉头微微发紧，皇帝竟能如此精准地引用地球典故，这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没错，鲶鱼。”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你们地球文明的这个典故类比非常到位，鲶鱼搅动沙丁鱼群，使其保持活力，不至于在安逸中死去。‘最高意志’培养和投放这些硅基文明，四处寻找碳基文明的麻烦，发动战争。其目的，或许并非单纯为了毁灭。”

他顿了顿，让孔方佳消化一下这个惊人的观点，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遥远的星云在无声闪烁。然后，皇帝继续用沉稳的语调说道：“它的真正目的，很可能是迫使各个碳基文明不能安逸地、缓慢地发展科技与文化，而是被迫在生存压力下，不断地、加速地攀爬科技树，疯狂地发展军事力量，以免被灭族。它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筛选、催化、甚至…‘收割’碳基文明的进化成果。”

孔方佳静静地听着，心中早已掀起滔天巨浪，思绪如闪电般回溯着过往的线索——卡梅尔伯爵记忆中那扭曲的嫉妒眼神，“播种者协议”里冰冷刻板的“获取遗传信息数据库，寻求补全自身进化短板”的字句，一切都在这一刻交织成一张清晰的网。皇帝的这个推测，与他之前的许多猜想，全部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最高意志”需要碳基文明的“变异性”和“进化潜力”！它不是在毁灭，而是在用一种残酷至极的方式“养殖”和“掠夺”！孔方佳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仿佛整个宇宙的真相正赤裸裸地展现在眼前。

看着孔方佳眼中不断闪过的明悟、震惊、思索的光芒，皇帝知道自己的话击中了要害。他缓缓抿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茶水在杯中轻轻晃动，映出他深邃的轮廓。

然后，他给出了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论断：“因此，我们碳基文明不过是它精心设计的实验场中的样本。‘最高意志’的真正意图，是通过持续的战争和恐惧，逼迫我们进化到极限，再像收割庄稼一样，夺取那些最璀璨的科技与基因精华，以填补它自身永恒的进化缺陷。这场游戏，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单向的掠夺。”

“孔卿，你们地球文明…非常特别，其独特之处令朕深感震撼。”皇帝的语气变得极为认真，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玉杯，目光如炬地凝视着孔方佳，“你们的科技发展速度，快得超乎常理，仿佛宇宙间的奇迹。

据朕所知，你们从懵懂愚昧的石器时代，到如今能纵横星海、驾驭星辰之力，不过区区数千年光阴。这短暂历程，甚至达不到许多文明从学会使用粗糙石器工具到初步掌握金属冶炼技术的基本周期。

而现在的你们却达到了众多文明需耗费数千万年、甚至上亿年漫长岁月才能企及的科技巅峰，尤其是在军事领域的毁灭性武器、空间理论中的跃迁技术，以及…应对高维领域的神秘探索方面。”

皇帝特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他的指尖轻敲御案，发出清脆回响，“这种跃进，简直打破了宇宙文明的常规轨迹。”

孔方佳刚要开口自谦，皇帝却抬手制止了他，威严的眉宇间透出一丝不容置疑：“无需自谦，孔卿。朕并非质疑你们的成就，而是陈述一个基于帝国观测网的真实事实，不管你们的科技是源自地球智慧的独立研发，还是巧妙吸收自其他外星文明包括我黑塔帝国的技术。每个文明都有其独特的天赋与宿命，或许这就是你们地球文明的‘宇宙馈赠’，一种罕见的科技爆发式进化。”

他身体微微前倾，龙袍上的金线在灯光下闪烁，目光灼灼如烈焰般锁定孔方佳：“朕知道，地球文明目前并不属于黑塔帝国的版图，朕也通过星际档案了解到，你们的主星系，似乎并不在本银河系的这条悬臂之上，而是隐匿于遥远星域。这没关系，帝国历来尊重盟友的独立主权与自由选择，朕视之为星际外交的基石。”

“朕今天对你说的这些肺腑之言，也并非要以帝国皇帝的身份向你下达什么强制性命令或旨意。”皇帝的语调变得异常深沉，仿佛每个字都承载着千钧重量，

“朕只是以一个众多碳基生命文明组成的帝国领袖的身份，向你，向地球文明全体，提出一个…基于宇宙共存之道的请求，或者说，是一个基于长远未来的…深切期望。这关乎亿万文明的兴衰，也牵涉到我们共同的生存底线。”

孔方佳屏住了呼吸，心跳如鼓，他知道，今晚会谈最核心的部分，即将揭晓。皇帝的话语中透出的郑重与期待，让整个御花园的空气都凝固了，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滞，只待那关键一刻的到来。

“朕希望，”皇帝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在未来，当黑塔帝国，或者更广泛地说，当这片星域的碳基文明帝国或联盟，遇到无法预料的重大变故，甚至面临存亡危机之时，地球文明，能够…挺身而出，救治一把。”

他看着孔方佳眼中难以置信的神色，语气无比郑重：“一个稳定的、强大的碳基文明帝国或者联盟的存在，就像是宇宙中的一座灯塔，一座堡垒。它能有效地团结力量，抵抗‘播种者’的侵袭，才能避免那些硅基力量将我们碳基文明…各个击破，并最终…毁灭几乎所有碳基文明。这并非为了帝国一己之私，而是为了所有碳基生命的未来火种不至于熄灭。”

“陛下！”孔方佳彻底震惊了。他万万没想到，黑塔帝国的皇帝，竟然会对自己、对地球文明说出这样一番话！这完全超出了帝国霸权的思维模式，上升到了整个碳基生命存续的哲学高度！这位皇帝的目光，竟然如此深远？

皇帝看着孔方佳难以置信的表情，只是报以一丝淡淡的、却蕴含着无尽深意的微笑，再次轻轻抿了一口茶，仿佛刚才说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沉默良久，皇帝最后用一种近乎呢喃，却又清晰可闻的语调，补充道：“而朕…更希望，拥有如此非凡潜力的地球文明，能有朝一日，真正踏破高维的壁垒，找到那个‘最高意志’的根源所在。去摧毁它，或者…理解它。这或许，已经不仅仅关乎战争与生存，更多的…涉及到了这片宇宙，最终的真相。”

话音落下，凉亭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皇帝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品茶，目光再次投向亭外那片精心营造却又暗藏无尽玄机的帝国御园，仿佛将思考的空间完全留给了孔方佳。

孔方佳坐在那里，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无数念头和信息疯狂碰撞、交织。皇帝的这番话，信息量太大，视角太高，几乎彻底颠覆了他对当前星际格局的认知，将他一直以来思考的许多碎片串联了起来，却又指向了一个更加宏大、更加深邃、也更加令人不安的未来图景。

碳基与硅基的对抗，背后竟是高维生命的干预？“播种者”是鲶鱼，是催化剂？地球文明的发展速度是异常且被关注的？皇帝对帝国未来的隐忧？碳基文明联盟存续的终极意义？探寻“最高意志”和宇宙的真相？

这一切，如同一个巨大的、旋转的星云，在他脑海中缓缓展开，壮丽、神秘、却又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他不知道皇帝这番话背后是否还有更深层的政治意图或个人算计，但至少在此刻，他感受到了一种超越帝国利益的、对文明存续本身的深远忧虑和期待。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缓缓站起身，意味着这次御园问对即将结束。

孔方佳也立刻起身，再次躬身行礼：“陛下今日之言，振聋发聩，臣…受益匪浅，需时日细细思量。”

皇帝点了点头：“今日之谈，出朕之口，入卿之耳。望卿谨记。”他顿了顿，语气恢复了些许帝王的威严，“回去吧。东境虽定，星海仍不太平。地球与帝国的盟友之路，还很长。”

“臣，告退。”

孔方佳再次行礼，然后在内侍无声的引领下，缓缓退出了这座看似宁静祥和，却刚刚进行了一场足以影响未来亿万星辰命运对话的帝国御园。

当他重新踏上那冰冷坚硬的皇宫廊道时，感觉自己的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更加复杂而坚定的光芒。

夜空之下，黑塔帝国的皇宫依旧巍峨、冰冷、深不可测。但孔方佳知道，今夜之后，他看待这片星海，看待地球与帝国的关系，乃至看待自身使命的角度，都已经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改变。

前方的路，仿佛更加清晰，又仿佛更加迷雾重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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