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名夏拿起筷子,对着眼前的菜肴却毫无食欲。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重的叹息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也打破了他强压着的郁结:
“杨将军行事周密,临危不乱,名夏深感佩服。”
他放下筷子,揉了揉眉心,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深深的失望。
“只是…这金陵,这所谓的‘朝廷’…”
他摇了摇头,语气中充满了挫败与苦涩。
“名夏出身寒微,十年寒窗,悬梁刺股,幸得皇恩浩荡,高中进士,所求为何?不过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扶保社稷,延续我大明国祚!可如今…这江南半壁,远观之下,秦淮灯影,画舫笙歌,何等繁华!然近看方知,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糜烂至此!竟连朝廷正朔、天子钦差都敢如此轻慢折辱!这…这根基何在?人心何在?”
他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迷茫与痛心,仿佛信念的支柱正在遭受猛烈的撞击。
杨寅默默地扒了几口饭,动作沉稳有力。闻言,他抬眸看向陈名夏,深邃的眼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沉静:
“陈大人一片赤子之心,忠君体国,令人感佩。”
他的话语简洁,却带着真诚的分量。
似乎想驱散心头的阴霾,也为了更了解这位沉默寡言的搭档,陈名夏转换了话题:
“听闻杨将军年少时,曾游历过金陵?”
“是,”
杨寅放下碗筷,目光投向窗外那一片朦胧的灯火,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悠远的追忆。
“崇祯十年,随家中一位行商的叔父南下贩货,曾在此地盘桓过月余光景。”
“哦?”
陈名夏的兴致被勾起,追问道。
“那时节的金陵,比之今日如何?想必亦是繁华鼎盛之地吧?”
杨寅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窗棂,望向了记忆中秦淮河的方向。那里此刻正隐隐传来缥缈的丝竹管弦和女子的娇笑声。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咀嚼着回忆与现实的重叠,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
“商铺鳞次栉比,画舫如织,人流摩肩接踵…表面的繁华景象,似乎与前几年别无二致。”
他顿了顿,语气中悄然渗入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嘲讽。
“甚至…因北方战乱,避祸南迁者众,更显‘热闹’喧嚣。笙歌达旦,醉生梦死,当真如一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
“世外桃源?!”
陈名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了一下,猛地放下筷子,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尖锐的讽刺。
“哼!好一个‘世外桃源’!若无魏柱国在北面砥柱中流,亲冒矢石,浴血拼杀,以血肉之躯挡住了建奴的铁蹄!若无万千将士在北疆冻土之上埋骨黄沙!他们这秦淮河上的靡靡笙歌,这脂粉堆里的温柔醉梦,能做得如此安稳香甜?能如此心安理得地忘却国仇家恨,视北方生灵涂炭如无物?这所谓的‘繁华’,不过是坐享其成,粉饰太平的海市蜃楼罢了!”
他越说越激动,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杨寅深深地看了陈名夏一眼,那目光中似乎有某种东西被点燃了。他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只是用他那特有的、沉稳而清晰的语调,平静地复述道:
“柱国大人曾言:‘你所谓的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
“轰!”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陈名夏耳边炸响!
他浑身剧震,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得近乎刺目的光芒,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盏指路的明灯!所有的郁结、愤懑、迷茫,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宣泄和共鸣的出口!
他猛地一拍桌子,“啪”的一声脆响,震得碗碟都跳了起来:
“好!好!好一个‘岁月静好,负重前行’!柱国此言,字字千钧,振聋发聩,直指人心!道尽了这金陵城虚假浮华之下的虚妄、麻木与不堪!也道尽了我等北来之人心中块垒!”
他激动地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胸中那股因受辱而淤积的闷气,似乎被这八个字冲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对魏渊更深的敬仰和对自己所肩负使命更加坚定的信念。
那沉重的“负重前行”之责,此刻仿佛化作了无形的铠甲,披挂在了这位年轻钦差的身上。
窗外的靡靡之音,似乎也遥远了许多。
悦来居的二楼,成了陈名夏的囚笼。
窗外金陵城的喧嚣依旧,秦淮河上的笙歌夜夜不休,仿佛在嘲弄着他们的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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