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许知远眉头微蹙,又点了点文中的几处段落:
“只是这竹子长得太快、太直了。你看这几处——言辞太过尖锐,就像刚冒头的新竹,虽锋利,却也容易折断,更容易伤人。”
林向安心里顿时一紧,平日里他就有这意识收敛,但仍被教训,锋芒太露。
但许知远并无责备之意,语气平静,像是陈述一个事实。
他放下册子,站起来走到窗台附近。
那边有一盆文竹,他掐下一小截太过挺拔的新芽,放在书案上。
“你看这文竹,要长得亭亭玉立、风姿雅致,就不能一味往上窜。
得在适当的时候掐去尖头,让它学会内敛,积蓄力道。
这样长出来的枝叶,才显得含蓄有度,风骨自然流露。”
他捻了捻那截嫩芽,语气淡然:
“文章也是一样。道理要正,风骨要硬,但表达上不妨含蓄些。把想说的藏一分、让三分,留些余地。”
说着,他从后面书堆里,翻找了一会,抽出一本薄册子,封面写着《东莱博议》。
“这是南宋吕祖谦的文章,”
许知远递过去,林向安恭敬地双手接过。
“词句不必学他,重点在于体会他如何引经据典、步步推进,
把犀利的观点包在层层论证与雍容气度里。
就像用上好的锦缎包着青铜,外表温润,内里坚韧。”
林向安闻言,神色一肃,拱手道:
“谢大人教诲,晚生受益良多。”
林向安平时写文,本就有意识压住锋芒。
但思想上终究不是土生土长的古人。
对一些现实问题虽知规矩,虽然面上遵守,但内心却嗤之以鼻。
因为太透彻,反而言语间过于犀利。
这原可以看作年少轻狂,本是才气的一种。
但在京城这个讲究分寸的地方,却容易惹祸。
在这个地方,理念是一回事,应试是另一回事。
若真想改变点什么,终究得一步步走上去才行。
而此刻他也看出来,许知远并不是那种一味讲清高、拘礼法的人。
他不光指出了问题,还愿意点拨一二。
这份诚意,林向安心里记下了。
许知远点点头,又提起朱笔,开始在册子上仔细批注,言辞简练,但句句击中要害。
批完后,他将二人各自的册子还了回去。
林向安翻至末页,看见那段朱批,心头一震:
文气如春江奔涌,沛然莫御,此才情可喜。
然江河入海,非一味湍急,贵在曲折涵容,终成其大。
愿君稍敛锋芒,化刚直为沉潜,则锦绣文章,指日可待。
这可是情真意切的指点,看得出其中的期待。
林向安抬眼望向许知远,只见他神色虽仍严肃,却不知为何,此刻看在眼里,却显得格外温和。
许知远靠回椅背,神情淡然,语气也随之缓了下来。
“你们两个,底子都不错,看得出来,平日是下过功夫的。”
他说得平和,既像是在点评,又像是在提醒:
“可真要走上仕途,光会写、写得好,还远远不够。
学问,不是为了好听,而是为了能解决问题。
书可以按章照搬,人却要懂得变通。
规矩要明白,但不能被规矩困住。”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忽然多了一分惘然,似是话中有话。
仿佛并非只是在对他们说,也是在对自己感慨。
道理都明白,但终究宁愿选择不合时宜,甚至格格不入。
他不知眼前这两人,将来会走到哪一步。
但起码此刻,他不愿他们也踏上自己的老路。
既是无奈,更像是叮嘱。
屋中一时安静下来。
林向安与段昊初再次起身拱手,神色肃然,眼中多了几分敬意与沉思。
这场拜访,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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