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珹居长于五阿哥，天资明敏，于争储实具天然之势。然于你我——”魏嬿婉眸色倏暗，指节微微蜷起，“此子心志坚刚，绝非任人摆布之徒，断难俯首听命。”

“当今之势，譬如弈棋至中局，唯有掷子入险，赌傅恒能否执刃于瞬息，定鼎于毫芒。”

话至此处，澜翠打帘急趋而入，低低禀了一声：“主儿，皇上径往咱们帐子里来了。”

魏嬿婉当即敛尽方才颦眉之态，愁容霎时无影无踪，只侧身软软斜倚于榻间。春婵忙取过流云百福的苏绣软枕，仔细垫于她腰后，又将裙裾上那杏子黄缕金绦轻轻抚得丝纹不乱。

一时只听帐外靴声飒沓，皇上已掀帘而入，一身石青缎绣金龙常服愈衬得面如冠玉、龙章凤姿。魏嬿婉假意挣扎着要起身行礼，皇上忙伸手按住她肩头：“不必拘礼。”

语罢便顺势坐在榻边，执起她一段莹白手腕，细观气色，温声道：“此番车马劳顿，朕在銮驾中犹觉颠簸，何况你怀着双身？可有何处不适么？”

魏嬿婉就着他手势软软偎近，嗓音柔婉似能沁出水来：“臣妾颠簸了一日的车轿，只觉浑身骨架都要被石子路颠散了，四肢百骸皆僵麻难当，恍若不是自己的了一般。可奇的是，腹中这素日磨人的小冤家，反倒安分得很。”边说边引皇上的手轻按在自己微隆的腹上，“像是知道要见皇阿玛了，又或是贪恋这塞外风光，竟半点儿也不曾闹腾。”

皇上顿时朗声大笑，荡于帐内：“好！好！如此沉得住气，必是个小阿哥无疑！待他来日坠地，朕定亲自教他弓马骑射，带他巡狩漠北，将来必成我大清的巴图鲁！”

魏嬿婉轻牵皇上袖角，眼波微漾，似嗔似怨：“皇上满心只惦念孩儿，倒将臣妾抛向霄汉之外了。莫非臣妾这番辛苦，竟换不来一句贴心话么？臣妾也愿长随御驾，亲见皇上擎苍牵黄、英武天纵的模样呢。”

皇上含笑轻抚她云鬓，温热指尖与点翠步摇相触，清音玲琅：“明日朕便命人围出一片草场，放些驯顺的麂鹿白兔，独带你与颖贵人、恪贵人较射嬉游。朕倒要瞧瞧，你们三人之中，是谁先拔得头筹——”

“皇上这般体贴，倒叫臣妾不知如何是好了。”魏嬿婉抿唇轻笑，“秋狝大典诸事冗繁，竟还费心带我们姐妹取乐。”

皇上执起她纤手贴合胸前，玄色缂丝龙纹下暖意温厚：“秋狩本需君臣同欢，方显太平气象。你好生将养，明日朕可要期待爱妃跨马弯弓的飒爽英姿！”

湄若独倚朱栏，凝望中天冰轮，一身清辉如披素纱。忽闻锦帘轻响，拜尔葛斯氏款步而入。湄若并不回首，只漫声道：“汉家女儿总对这盈亏之月啼妆忏恨，赋得些‘玉漏迟’‘鹊桥仙’的愁句，我却觉矫揉。倒是在这清光之下，总念起草原上痛饮马奶酒、围着篝火踏歌至天明的时光。”

拜尔葛斯氏走近前来，笑凝她侧脸：“可是思乡了？”

湄若摇首，月光描摹她睫影如蝶：“非是思乡。我在想……这恩宠加身，究竟因我是湄若，还是因我背后屹立着的巴林部。”

拜尔葛斯氏指尖掠过她衣上金绣葡萄纹，声气难得温缓：“有何不好？你瞧令贵妃，终日汲营算计，媚上如履薄冰。捧着两位养子犹捧烫手炭火，战战兢兢——我却从来不屑如此。”

湄若唇角逸出一丝笑，眸中却漾着泠泠月华：“人人都说她宠冠六宫，可我瞧着，倒觉她最是惶惶。女子若只得君恩却无根基，便似无根浮萍，风雨一来即四散飘零。除了竭力攀附天颜，她还能如何？”

拜尔葛斯氏唇角微扬，眸光中掠过一丝讥诮，曼声应道：“浮萍虽则鲜妍，终不及原上韧草。咱们草原之花，纵经风雪，岁岁又生。”

此时，远处忽飘来一缕婉转昆腔，如水磨调般缠绵悱恻，穿庭度院而来。二人倏然静默，相视一笑中俱是了然。

拜尔葛斯氏漫捻着珊瑚流苏：“这深更半夜的，妹妹说，是谁犹在作莺啼燕啭？”

湄若闻之，轻掩朱唇：“除了令贵妃，谁还会将这水磨腔当作珙璧般炫示于人？”

“可不就仗着这副嗓子作缚心锁？皇上偏生爱听这些九转十八折的袅晴丝——”说着，拜尔葛斯氏忽将声气逼得又细又柔，学了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旋即嗤道，“咱们在草原上迎客要唱敖包祝酒，祭长生天要跳安代鼓舞，何曾似她们汉女，连半点真心都要裹进戏文假嗓里。”

“她所能恃者不过如此。昆曲再妙终是娱人之技，岂能当真倚作长城？皇上图个新鲜便容她唱两折，终究不及咱们马背上纵声长歌来得坦荡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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