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雪的目光扫过满桌试卷,直到第七份跃入眼帘。
宣纸上的字迹带着茧子磨出的钝感,却在最后一行突然尖细如针:\"若用双涡流导丝器,可减三成断头。\"
她的指尖在\"双涡流\"三个字上顿住。
这是赵砚舟三天前被追捕时,从怀里掉出的半页残稿里写的——当时他被日商的狼狗追得翻墙,残稿被踩进泥里,苏若雪蹲在墙根,用指甲一点一点抠出了这五个字。
\"苏先生?\"负责收卷的小伙计探头。
苏若雪将第七份试卷抽出来,用镇纸压在桌角,面上却笑得温和:\"收齐了便去灶间领绿豆汤。\"待最后一个匠人抹着汗离开,她迅速扯下蓝布,露出下面的檀木匣。
匣底铺着赵砚舟残稿的拓本,与试卷上的字迹重叠时,连运笔的顿挫都分毫不差。
\"阿砚。\"她对着后墙敲了三下。
暗门无声滑开,顾承砚的影子先探进来,带起一阵风掀动了试卷。
他的目光扫过那行字,喉结动了动:\"夜更深些,我在密室见他。\"
子时三刻,顾承砚的布鞋碾过青石板,声音轻得像蚕吃桑叶。
密室里的炭盆烧得正旺,他解下长褂搭在椅背上,指节敲了敲墙面——这是青鸟守在门外的暗号。
门帘掀起时,进来的人戴着黑布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眼尾血丝盘成蛛网,却亮得惊人,像两盏浸在血里的灯。
\"摘了。\"顾承砚递过茶盏。
青年扯下口罩,左脸有道未愈的抓痕,正是前日在码头被日商追捕时,为救小工撞在铁锚上的伤。\"顾少东家。\"他声音哑得像砂纸,\"我在沪西仓库啃了五天干馍,等的就是这句'七绪并丝'。\"
顾承砚的拇指抵着茶盏边缘,烫得发红:\"你父亲?\"
\"上个月十五被捕。\"赵砚舟解开棉袄,夹层里抽出个油纸包,展开是二十几本泛黄的笔记,\"他塞给我时只说,'找顾氏绸庄的夜校,试题里有你娘改良缫丝机的暗号'。\"他指尖抚过笔记封面,\"我娘的字,我认得出。\"
顾承砚翻开第一本笔记,墨迹里混着蚕沙的味道——和苏若雪亡母留下的\"春蚕组\"密码本,用的是同一种松烟墨。\"你父亲是改良会的?\"
\"民国七年无锡蚕桑学堂第七届。\"赵砚舟突然笑了,那笑里带着血锈味,\"我娘是'春蚕组'的绣娘,当年教女工们用暗纹记工艺。
您夫人桌上的铜钱,是我娘的陪嫁。\"
顾承砚的手猛地收紧,笔记边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想起三日前苏若雪破译铜钱时,指尖发颤的模样——原来那枚铜钱,是两代匠人递过来的火种。
\"现在,我要你教别人。\"他将笔记推回赵砚舟面前,\"教更多人。\"
赵砚舟的指节叩在笔记上,发出闷响:\"我爹被捕前说,山本要的不是我们的命,是我们的嘴。
他们烧染坊、毁宿舍,是怕手艺从我们喉咙里漏出去。\"他突然起身,对着顾承砚深深一揖,\"您让我教,我便把喉咙拆了,把手艺掏出来喂给他们。\"
顾承砚伸手扶他,触到他棉袄下凸出的肋骨。\"明日起,夜校增设'技术传承奖'。\"他从怀里摸出枚铜章,刻着缠绕的蚕与丝,\"由匿名匠师主讲失传工艺。
首讲......\"他望向窗外渐白的天色,\"就讲如何让断丝重生。\"
次日清晨,顾氏绸庄门口的告示被围得水泄不通。
苏若雪站在二楼看,见老染匠踮着脚念\"技术传承奖\",眼角的皱纹里浸着泪;那个总在码头扛丝包的壮实小伙,攥着告示角的手直发抖——他上个月刚丢了工,因为不肯在日商的\"技术认证\"上按手印。
首讲当日,赵砚舟站在讲台上。
他换了件洗得发白的月白长衫,左脸的伤敷了药,用丝帕轻轻系着。\"今日讲——如何让断丝重生。\"他的声音不再沙哑,像敲醒晨钟,\"七绪并丝法断丝,是因为导丝器卡得太死。
我娘当年试过双涡流......\"
台下突然有人抽噎。
苏若雪望去,是那个总问\"阿爹染缸何时搬回\"的小丫头,此刻正被她娘抱在怀里,小脑袋搁在母亲肩头,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讲台。
顾承砚立在教室后窗,袖中攥着块铜制的\"丝脉\"图。
这是他让青鸟用改良的电报机改装的,每个技术匠人的位置会在图上显出红点——此刻浦西监狱方向的红点突然亮了,比之前更灼眼。
\"顾先生。\"
顾承砚转身,见个穿粗布短打的学员站在身后,手里捧着本旧式账本。\"这是今日的作业。\"学员翻开末页,泛黄的纸页上画着沪西仓库结构图,通风口处用红笔标了\"可潜入\",\"我阿爹说,要交给能接住火种的人。\"
顾承砚接过账本,指尖抚过图纸。
运笔的顿挫、标点的位置,甚至\"潜\"字最后一钩的弧度——和他在现代大学教案里写的,一模一样。
窗外的蝉鸣突然拔高,他却听得见自己心跳如擂。
广告位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