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看见纸角有个极淡的水痕——像片桑叶,又像个茧。
他的手不受控地动起来。
银亮的线从笔尖涌出,在纸面上蜿蜒成\"织\"字。
月光透过破窗照进来,那线泛着奇异的蓝,像顾氏绸庄新染的湖绿绸子,在夜里浸了月光。
顾承砚把校样折成极小的方块,收进袖中。
他望向苏州河的方向,那里有货船的汽笛声远远传来。
苏若雪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要开始了?\"
\"嗯。\"顾承砚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茧纹墨的暗痕,传到她手心里,\"他们织了十年的网,该让他们织点——\"他顿了顿,眼尾扬起极淡的笑,\"——该织的东西了。\"
窗外,第一缕晨光漫过黄浦江面。
顾家仓库的湖绿绸旗上,\"新茧\"二字被染成了金红色,像一团要烧起来的火。
顾承砚将狼毫笔搁在青瓷笔山,指节抵着眉心闭了闭眼。
案头新写的三张宣纸在烛火下泛着暖黄,墨迹未干的\"切断苏北棉路策反账房\"等字样像蛰伏的虫,正等着钻进敌方的网。
\"这行得改。\"他突然睁眼,抓起第三张纸。
苏若雪端着茶盏的手顿住——他眉间那道竖纹又深了,是推敲到紧要处的模样。\"策反账房\"四个字被墨笔重重圈起,他蘸了新墨,在旁批注:\"苏雪记商号复启\"。
笔锋一顿,抬眼看向立在书案另一侧的苏若雪,\"他们总盯着咱们的账房,不如给个更'肥美'的饵。
苏雪记是你婚前管的私号,三年没动,敌方查过三次都当死账——正好做活棋。\"
苏若雪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抚过\"苏雪记\"三字。
那是她十六岁接手的第一本账册,墨色还带着少女的清瘦。\"好。\"她应得轻,眼尾却漾开笑纹,\"我明儿就让老周把旧账本搬去后巷茶棚,就说要清点废账。\"
顾承砚的指节在桌沿叩了叩,这是他规划时的习惯动作。\"文艺圈那边,让阿巧找'雅集社'的林先生。\"他抽出张写满戏文的纸,\"前儿他说要编新戏,缺商战素材——把这些'密令'当谈资漏给他。\"烛火映着他眼底的光,\"那些特务混在戏园子听曲儿,最爱从文人闲谈里扒情报。\"
窗外传来更漏声,苏若雪抬腕看了看,月过中天。\"我去密室。\"她提起绣着缠枝莲的布包,发间银簪在门框上撞出轻响。
顾承砚望着她的背影,喉结动了动——那布包里装着她熬了三夜画的图纸,每道线都浸着墨香与心血。
密室在染坊地下,霉味混着松烟墨的清苦。
苏若雪划亮火柴,青铜灯台次第亮起,照出墙上那张半人高的\"文网反图\"。
她解开布包,取出狼毫与朱砂墨——这是顾承砚特意从徽州捎来的,说\"要让反图的线比敌方的更韧\"。
笔尖触到纸面的瞬间,她想起顾承砚昨夜的话:\"他们的网有七个节点,墨耕社是脑,戏院是喉,印刷厂是腹。\"她的手稳得像刻版,先在\"墨耕社\"旁画了个箭头,朱砂标着\"真实情报中转站\";又在\"戏院\"节点画了个圈,注\"虚假认知发酵池\"。
最后停在\"澡堂\"处,笔尖悬了悬,添上\"误报温床\"四个小字。
\"他们以为在织罗网,实则成了我们丝线的养分。\"她轻声说,声音撞在石墙上,散成细碎的回音。
\"人心一旦入茧,便分不清是缚是护。\"顾承砚的声音从密室入口传来。
他抱着个檀木匣,匣盖雕着蚕纹,\"《蚕音谱·新茧版》印好了。\"
苏若雪转身,见他发梢沾着夜露,眉间的竖纹却松了——这是计划推进顺利时才有的松弛。
檀木匣打开,露出整整齐齐码着的线装书,封皮是顾氏特有的湖绿,烫金的\"新茧\"二字在灯下泛着暖光。\"明儿一早就由盐帮的船运去苏北。\"他指尖抚过书脊,\"里面夹着我们这月的棉花产量、纱厂分布,用你改良的茧纹墨写的。\"
七日后的清晨,顾承砚在仓库顶楼拆开加急信。
信是盐帮大当家的亲笔,只画了条跃出水面的鲤鱼——这是\"货物已安全抵岸\"的暗号。
他把信往怀里一揣,转身正撞上来送早报的青鸟。
\"墨耕社的电报。\"青鸟递过张拍纸簿,指节捏得发白,\"他们...请求继续潜伏。\"
顾承砚接过纸页。
电报内容很简短:\"顾氏已信任我为笔奴,恳请允准留沪。\"他盯着\"笔奴\"二字,突然笑出声。
那笑先从眼底漫开,带着点自嘲的清冽,\"他们到死都以为自己是执笔者,却不知早成了我们的蚕。\"
苏若雪捧着新到的《申报》进来,头版右下角有道极淡的水痕。
她摸出碘酒瓶刷上去,暗蓝色的小字立刻爬满纸面:\"新茧遍生,旧网成丝。\"
\"该收网了。\"顾承砚抓起案头的情报簿,提笔在首页写下:\"丝不断,因其生于人心;网不破,因其本为心茧。\"墨迹未干,他突然顿住——窗外苏州河的方向,飘来若有若无的纸鸢声。
暮色漫过黄浦江时,青鸟带着盐帮夜巡队出了顾家码头。
他腰间别着青铜鱼符,靴底碾过青石板的响格外清晰。
夜雾漫上来,像团化不开的墨,模糊了河岸的灯影。
\"头,看!\"船工阿三突然指着河面。
一只木鸢从雾里钻出来,鸢尾系着半张稿纸。
风掀起纸页,墨迹未干的字迹在暮色里忽隐忽现:\"我即蚕,笔即口,吐尽方休。\"
青鸟眯起眼,手按在腰间的短刀上。
夜雾更浓了,连木鸢的影子都散进雾里,只余下那半页纸,飘飘荡荡落向苏州河,像片被风揉皱的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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