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渡雪盯着一盏冉冉升起的天灯,喜怒莫测地轻声道:“本钱输光了,奖品也没拿到,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呢。”
朱英喉头微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神色复杂地看着宋渡雪。
所以他才执意不肯修仙么?宁可玉石俱焚,也不想让这场混账交易里的任何一方得逞?
宋渡雪却忽然转过脸来,含笑问:“好不好笑?都是满口天地大道的仙人,无耻起来,也并不比所谓愚昧的凡人差多少。”
“……不好笑。”
朱英见他如此轻佻,甚至还能笑得出来,胸口更堵得慌了,别过脸去冷冷道:“有什么好笑的。”
宋渡雪稀奇地瞧着她难得一见的臭脸,意识到朱英是在替他生气,顿时乐开了花,上扬的嘴角压都压不住,津津有味地端详了半天,被朱英瞪了一眼方才作罢。
他轻轻挠了挠朱英的掌心,像是安慰又像是撒娇道:“怎会不好笑?婚姻是延嗣之计,子女是货殖之资,只要价码合理,师徒夫妻亲子,皆可以为了大道牺牲。一心向着苍天的仙,是这世上最没人性的人,还不可笑吗?”
朱英还在气头上,本来听不进劝,却仿佛被他这句话点醒了什么,蓦地一怔,心头浮出个奇怪的问题:脱凡入仙,当真是正道吗?
人生天地间,匆匆数十载,若得道飞升才是唯一的目的,那无数朝生暮死的凡人,又在活什么呢?
所谓扰乱道心的七情六欲,分明是人之常情,却需要一一摒弃,到最后变成三清掌门那般,与天地山川融为一体。
——但那还能称作是人吗?
恍惚中,时与空霎时寂静,天灯中跳跃的火苗骤然慢了下来,朱英仿佛又听见了四年前在封魔塔中来自仙人的千万重质问,起初只是含糊不清的呢喃,却愈来越响亮,愈来愈清晰。
有什么?是什么?为什么?
能么?对么?该么?
困惑纷至沓来,每一个都能在她不稳的心境中撞出一阵动摇,拖着她往更深处沉去。
“……朱英?朱英?”
朱英猛然惊醒,宋渡雪发觉她脸色不对,担忧地凑近了几分,摇了摇两人牵着的手:“你怎么了?”
“没事。”
朱英运起体内有些紊乱的灵力,冲击了一下坚如铁石的脉门,察觉到一丝不同以往的松动,面不改色道:“你先讲完。”
宋渡雪挑起眉:“你走神了?”
“没有。”
“那我在叫你之前说了什么?”
“……”
宋渡雪嘴角一抽,闹脾气道:“不讲了。”
“讲。”
“没心情。”
朱英追问:“要怎么样才有心情?”
宋渡雪闻言,眼底闪过一丝促狭,转过头来:“你觉得呢?”
朱英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她能拿什么讨宋大公子开心,黔驴技穷地投降道:“你提吧。”
宋渡雪笑了:“我来提?什么都行?”
“我量力而行。”
宋渡雪目光灼灼,慢条斯理地打量她许久,朱英差点以为他想要自己这身漂亮衣服了,却见他收回目光,神神秘秘地勾唇一笑:“时机未到。先留着,以后再提。”
朱英爽快答应:“好。你继续讲,为什么不喜欢皇宫?”
“皇宫……我小时候很喜欢皇宫,也很喜欢金陵。”
宋渡雪目光往下落去,一直落到下方金陵城不夜的辉煌灯火中,“这里热闹,自由,又好吃又好玩,还有我姑姑。”
“修道之人都觉得她荒唐,我却当她活得快意,为了所爱之人废去修为,得一世相守,不比被迫嫁给一个陌路人,诞下一个陌路的孩子,平白蹉跎此生更值得么?”
幼年的宋渡雪一度将宋怀珠当作某种精神寄托,连带着皇宫与金陵城都成了向往的乐土,哪怕满天神仙皆不屑一顾,至少还有姑姑与他志同道合,那就不算太孤单。
“直到有一年,我见瑶华殿的琼花开得正好,特意摘了一朵,与生辰礼一起送给她,想讨她开心,告诉她山上一切都好。”
朱英问:“她开心吗?”
宋渡雪敛眸笑了笑,唇边却噙着苦意:“她哭了。”
“……”
“没有哭出声,但默默流了很久的泪,把脂粉都冲掉了。她对我说:‘琳琅想回家。’”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从前的无怨无悔,琴瑟和鸣,都是她在小辈面前演的一出戏,皇宫于她而言,其实是座暗无天日的囚牢……与我母亲也没有分别。”
“你说,我要如何喜欢这里呢?”
“小雪儿……”
朱英有心出言安慰,又苦于笨嘴拙舌,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不喜欢就不去了,你愿意去哪就去哪,不用管那么多。”
宋渡雪似笑非笑地反问:“你护着我?”
朱英认真地点点头:“方才我好像机缘巧合,碰到突破的契机了,等这次回去我就闭关,应该可以结丹。”
宋渡雪却瞳孔一缩,差点控制不住表情。金丹雷劫不是小事,往往要闭关沉淀数年,而破道远比合道凶险,时间只会更长,他本早有预料,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又要等许多年啊……
一瞬间,心魔种短暂平息的焦躁卷土重来,宋渡雪简直想用掉方才得的一个要求,问她能不能过几年再闭关。
韶华何其易逝,万一等她出关,他已经不再年少了呢?
但他也知道这是无理取闹,默默片刻,短促地吸了口气,侧过脸去低声道:“那真是恭喜你了。”
朱英看出来他不高兴,想起宋渡雪不见踪影的双亲,无声叹了口气。身在仙门却为凡人,大抵一生总是如此,她如何忍心再雪上加霜?
“我会尽快,不会让你们等太久。两年,最多三年。”
宋渡雪反问:“如果三年还不够呢?”
朱英心想闭关三年还冲不破瓶颈,那也太没用了:“那就不闭了,出来继续历练,等下一个契机。”
修士突破的机缘可遇不可求,她也就是仗着年纪小,时间还剩下大把,压根不着急。宋渡雪神色总算缓和了一点,将信将疑道:“真的?”
“真的,我保证。”朱英信誓旦旦,觑着他的神色,“先请三年的假,差的日子以后再补,绝不消极怠工,这样大公子满意了吗?”
吉时已至,二人头顶折腾了半天的凤辇总算搭上天舟桥,仰天高鸣第四声,于是城下烟火应声而放,从皇宫的第一炮金龙衔珠开始,一呼百应,噼里啪啦地往外散去,直到满城亮如白昼,四处皆绽开了绚烂的火树银花。
夜空之上,天灯轻旋,光影交错中,宋渡雪扬起下巴,矜傲地“哼”了一声,眉眼染上了三分温柔的霞色,心中却惆怅地想,不满意,怎么可能满意?
凡人总是得寸进尺,自不量力,有了芝麻便想要西瓜,有了今日便想要明日,哪怕生如蜉蝣,也忍不住用地老天荒的妄想庸人自扰。
要年年岁岁常相伴,生生世世不分离,方才能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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