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骤停,朱英猝然惊觉,宋渡雪目光幽暗如一潭深水,正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恰在此刻,机关凤凰自不远处盘旋而上,光芒淌过桃花潭底,好似泼洒了一捧不熄的火星。
空气霎时寂静,宋渡雪喉结滚动了一下,克制地移开视线:“我不回去了。你本来打算带我去哪,我跟你去。”
朱英被他盯得一愣,莫名感觉有些耳热,不甚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也不是非去不可,是我二师兄的主意,你不一定喜欢。”
宋渡雪挑眉:“人都拐过来了,你倒不想去了?”
朱英哑口无言,余光瞟见凤凰飞过后,满城天灯如野火流萤,突然想起沈净知跟她念叨过不下十遍的核心环节,倒吸一口凉气:“糟了,快走!”
施了匿踪咒的长剑破空而起,“嗖”一声从头顶凤凰的羽翼间钻出去,掀起一阵来之莫名的疾风,把花篮都吹得晃了两晃,趴在篮边的陈昭昭吓得惊叫一声,差点摔倒。
幸亏身后及时伸来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她,陈昭昭回头一看,是那个沉默寡言的高僧,身披漆黑僧袍,灰蒙蒙的眼珠淡漠地俯视着她,收回手施了一礼:“公主殿下,高天危险,还请回到座上。”
陈昭昭吓得小脸煞白,紧紧抓着扶手,却瞥见宋怀珠仿若无事,轻扶着栏杆,平静地望向远处,于是也不肯走了:“不用,我就站在这儿。”
此时凤凰已经飞上了百丈高空,跪在旁边的内侍一眼也不敢往下看,强忍着晕眩颤声劝道:“公主殿下,风云不长眼,万一再有个颠簸晃荡的,您等到凤辇停稳再赏景也不迟啊!”
宋怀珠闻声回望了一眼,款款走下篮首的百花阶,招手道:“安乐,回来吧。”
陈昭昭立刻二话也没有,乖乖跑回她身边,黑袍僧合掌道:“阿弥陀佛,还是贵妃娘娘金口玉言管用。”
宋怀珠理了理陈昭昭被风吹乱的柔软发丝,温声道:“小孩子不懂事,圣僧莫怪。”拍拍小女孩的手臂,叫她坐回座位上,自己却走到黑袍僧身边,仰头往天空看去:“今夜天朗气清,哪里来的风?”
黑袍僧视线落在方才剑影一闪而过的地方,意味深长道:“凤凰来仪,百鸟朝觐,大约是哪只淘气的小鸟吧。”
两只淘气的小鸟一路狂飙,宋渡雪本来以为朱英飞这么高是故意折腾他,没想到她还在笔直地往上,顶着烈风艰难地问:“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吃月亮?”
朱英笑道:“不吃月亮,但的确是——”
周遭白雾倏然散了个干净,二人钻出云层,宋渡雪瞳孔骤然一缩,赫然见到五团庞大的阴影整齐排开,正是数天前在紫霞山顶见过的古怪黑船,彼此之间遥隔数里,船身铭文阵嗡然蜂鸣,在天顶围拱成一片威严的扇形。
“——去天上。”
沈净知等了半晚上还没等来人,差点以为他那闯祸精小师妹又惹上了什么麻烦,急得团团转,乍一听见敲窗声,一个箭步冲去掀开窗板,瞧见朱英全须全尾地跳进房内,终于捂着心口长叹道:“小妹,我今日可算明白大哥为何总憋着一肚子火了,谁要是操心你,命都要短几年!”
屋内陈设与船舱无异,有一桌一榻,一柜一屏,瓷瓶中斜插几枝新折的栀子,桌上竟然还有壶酒,颇具风雅,不知道是为谁准备的,反正至今连封口都没开。
余下三人皆坐在桌边,朱菀瓜子才嗑了一半,赶紧拍干净手蹦起来:“来了?快快快,准备!”
朱英伸手把宋渡雪拉进来:“没时间了,凤辇马上就到。”
朱慕顿时松了口气,朱菀却大失所望:“啊?那我精心准备的节目呢?”
“你自己找个时间给他们演吧,”潇湘不客气道,从床脚抱起四个天灯:“快找找火折子。”又瞧了瞧宋渡雪的神色,解释道:“我们看你不高兴,和沈大哥商量了一下,想了这个法子,叫朱英偷偷把你接出来,和我们一起过瑶华节,你觉得如何?”
“……事到如今才问我的意见,”宋渡雪收回四处打量的视线:“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潇湘还没说话,朱慕先沉痛地点了点头,一副深受其害的模样:“她向来如此,无论如何都会把人带走,我懂。”
沈净知在屋子另一端支起窗板,拍着手招呼他们:“孩儿们,待会再聊,过来放天灯了!”
朱菀“呼”地吹亮了火折子,兴冲冲地提着灯答应:“来了!”潇湘与朱慕也跟过去,宋渡雪找了一圈,没看见第五盏天灯,正在疑惑,身旁却递来了一支笔。
“你和我放一盏。”
宋渡雪眼神微动,咬着字眼确认:“我和你?”
朱英颔首:“一共只准备了四盏灯,他们都已经画好了,我们只能一起。”
宋渡雪眉梢一扬,有几分无奈的好笑,如果不是太了解朱英,他几乎要以为这是某种暗示了。
她究竟知不知道男女在瑶华节同放一盏天灯是什么意思?
转头看去,除了正在点灯的朱慕,余下三人皆欲盖弥彰地移开了视线,掰手指的掰手指,盯屋顶的盯屋顶,顿时了然,纯粹是这群人合起伙来坑蒙拐骗的。
宋渡雪头一回觉得这个浮在妄想上的虚伪节日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存了点私心,没拆穿他们,不动声色地接过笔,把天灯转了个面,紧挨着朱英二字,并排落下了个龙飞凤舞的大名。
“小妹,你是不是还有话要对宋大公子说?”沈净知忽然意有所指地提醒道。
朱英刚点燃了灯,捻熄火折子的动作一顿,宋渡雪闻言,也放下了天灯,抬眸看向她。
按照计划,到现在她才该跟宋大公子推心置腹,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方才在路上朱英已经把心里话全说了,再推也推不出别的,试图糊弄过去:“有么?”
沈净知却不肯轻言放弃,坚持道:“有,你上次是怎么和我说的?再说一遍。”
“……”
朱英言出必行,敢说出口的话就不怕被人听见,本不会抵赖不认,但当着宋渡雪的面,实在是难以启齿,吞了口唾沫,干巴巴道:“哦,我说我会护你。”
沈净知哪想他这小师妹看起来敢爱敢恨,居然是个纸老虎,一到明面上就怂了,恨不得冲上去替她说,步步紧逼地追问:“哪种护?是不是死生契阔不相离的那种护?”
朱英觉得沈净知多年游历,真是学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说话肉麻过头,听得人如芒在背,但细想起来,却也没错,凝滞半晌,僵硬地点了点头:“算是。”
“不管他怎么想、怎么做都一样?”
“嗯。”
“要护多久?”
“到……不需要为止。”
沈净知恨铁不成钢:“什么叫不需要?你上次和我说时,似乎用的是另一个词。”
朱英没料到沈净知所谓的亡羊补牢,居然是道德绑架,这种话当着人的面说出口了,与威胁何异?简直想一道禁言术糊过去封住他的嘴,陡然重拾起幼年的猜测——说什么外出游历,此人没准就是因为不积口德,被其他人联手赶出岛的!
“不需要,就是他不需要知道,二哥也不需要问这么多。”
朱英把脸一板,拒绝再回答,伸手托起盈盈的天灯,挡住宋渡雪的视线:“横竖都是我一人的决定,与别人无关,你不必放在心上。哪怕有意见,我也不会听。”
宋渡雪恍然回神,眼睫颤了颤,迟疑许久,才轻声问:“护我,你的道怎么办?就不怕我将来……坏你的道心吗?”
朱英不以为然:“不护你,才会坏我道心。放灯吧。”
宋渡雪抬手,与她一同放飞了天灯,目送着那点微光晃晃悠悠地往深邃的穹顶升去,垂死挣扎般呢喃道:“大道难求,一人之命已重逾千钧,更何况再添一人?何必呢,你这是自讨苦吃。”
朱英闭上双眼准备许愿,不想听他的劝说,我行我素地反问:“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
有何不能?
既然心甘情愿,为何要画地为牢?
区区一言,千里之堤也溃然崩塌,痴心妄想落地生根,势不可挡地在道与理之间挤出了一条裂缝。宋渡雪有些喘不上气来,方寸灵台好似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已餍足地安分下来,另一半却愈发沸腾,疯狂叫嚣着不够,还不够,还想要更多、更多。
欲壑难填,总是一发不可收拾,令人沉湎其间,无法自拔,他岂会不清楚?
可是此身本如朝露……
宋渡雪无愿可许,只紧紧盯着朱英被灯火映亮的侧颜,走火入魔地想。
……饮鸩若能止渴,狂歌痛饮又何妨?
当浮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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