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接踵而至。
在邢山的密林中,五万朝廷精锐被火攻所破,焦黑的尸骨挂满松枝;葛城平原上,双方投入百万大军,整整厮杀了一月,护城河的水流了三十日都是红色。
当宁州的城墙上终于竖起藩王大旗时,凉州、林州相继陷落。朝廷残军退守豫州——这是通往京都的最后一道屏障。
风雪中的豫州城头,老兵望着远处藩王联军的营火,轻声呢喃:“真的要变天了?”
一年的光阴如沙漏般流逝,盛霖聪并未虚度。若论其所为,不过三事:练兵、铸器、屯粮。
外间烽火连天,血流漂杵;而云州却似一方净土,远避兵戈,独享安宁。春来陌上花开,秋至仓廪丰实,百姓安居乐业,竟无半分乱世之象。
盛霖聪已从当年悲恸中走出,眉宇间添了几分沉稳。然而,贺焰却因马涛之死,性情骤变。昔日那个嬉笑怒骂、飞扬跳脱的青年,如今沉默如铁,行事再不似从前那般毛躁。除却护卫盛霖聪之责,他便只余两事:练武、饮酒。
这日,盛霖聪正于书房批阅公文,忽闻门外脚步声近。
“王爷。”贺焰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名风尘仆仆的男子。
盛霖聪搁笔抬眼,贺焰已上前一步,双手呈上一封密信。
信纸展开,墨迹犹新。盛霖聪眸光一沉,当即下令:“速请黄太守、穆将军来见。”
“是!”贺焰领命而去。
不多时,黄不骄与穆震匆匆赶来。盛霖聪将密信递过,二人览毕,面色骤变。
“豫州……竟也失守了?”黄不骄声音微颤,指尖捏紧信笺。
穆震虎目圆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藩王联军不日兵临京都,这天下……当真要易主了?王爷,我们该如何应对?”
盛霖聪未答,只是从案上又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黄不骄展开一看,信上仅有寥寥数字:
“请殿下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落款——黄征。
“这是……首辅大人的亲笔?”黄不骄震惊抬首。
盛霖聪缓缓点头,目光深邃如渊。
“王爷之意是……?”黄不骄试探问道,心跳如擂鼓。
夜色渐深,烛火摇曳。盛霖聪轻轻推开卧房的雕花木门,只见李若初正俯身在摇篮旁,纤纤玉手轻拍着两个熟睡的婴孩。两个月前,李若初历经艰辛,为他诞下了一对龙凤胎——姐姐盛承平与弟弟盛承安。这两个名字寄托着盛霖聪最朴实的愿望,愿他们一生平安顺遂。
盛霖聪放轻脚步走到摇篮边,望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小脸。姐姐承平睡得香甜,小嘴微微嘟起;弟弟承安则攥着小拳头,时不时发出几声梦呓。他的目光又落在李若初略显疲惫却温柔如水的面容上,心头涌起一阵暖意。此刻儿女双全,爱妻在侧,世间至乐,莫过于此。
李若初见他出神,轻声道:“孩子们刚睡着。”她将薄被仔细掖好,拉着盛霖聪走向床榻。锦被间,李若初依偎进丈夫怀中,忽然抬眸问道:“霖聪,你是不是有事要同我说?”
盛霖聪一怔,随即失笑:“你怎么知道?”
“我可是会读心术的。”李若初俏皮地眨眨眼,烛光在她眸中跳动,映出一片柔情。
盛霖聪收敛笑意,神色渐渐凝重:“确实有件大事......今日收到京都密报,豫州已陷落叛军之手,恐怕不日就要兵临城下。”他顿了顿,“还有一事,前日首辅黄征密信于我,望我能......”
话音未落,李若初已握住他的手:“无论你作何决定,我都支持你。”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指尖传来的温度让盛霖聪心头一颤。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良久,李若初轻叹一声:“这一年来,逃难到云州的百姓络绎不绝。可还有多少人......”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多少孩子失去双亲,多少家庭支离破碎。霖聪,这世道不该是这样的。”
她仰起脸,眼中泛着泪光:“若说这天下还有谁能拨乱反正,非你莫属。我虽舍不得你去冒险,但你是大盛的亲王,是先帝的血脉......”
“我明白了。”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黄不骄与穆震便匆匆赶往周王府书房。
书房内,烛火尚未熄灭,盛霖聪负手立于窗前,晨光透过窗棂,在他冷峻的面容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身,未等二人开口,便沉声道:“我心意已决——出兵。”
黄不骄与穆震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凝重之色。穆震当即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声音铿锵有力:“王爷,末将愿率军出征!”
盛霖聪微微摇头,目光坚定:“此次,我亲自领兵。”他顿了顿,看向穆震,语气缓和几分:“老舅,云州乃根基之地,需你坐镇。”
穆震眉头紧锁,仍欲再劝:“可是……”
盛霖聪抬手止住他的话,唇角微扬,带着几分从容的笑意:“怎么,老舅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云州军?”
“末将不敢!”穆震连忙道,但眼中仍有忧虑,“只是战场凶险,王爷从未……”
“虽未亲历战阵,但我自有分寸。”盛霖聪目光深邃,语气不容置疑,“此事已定,老舅不必再言。”
随后,三人围坐案前,商讨军务。从粮草调度到行军路线,从兵力部署到后方策应,事无巨细,皆一一议定。直至正午,阳光透过窗纱洒落案上,最终定下决策——穆震镇守云州,盛霖聪亲率大军,黄不骄随军参谋。
当日午后,云州城门处,一道檄文高悬,墨迹如铁,字字铿锵:
“救民勤王!”
檄文一出,云州上下震动。
军营内,战鼓擂动,铁甲铿锵;街巷间,百姓奔走相告,壮士踊跃投军。
整个云州,如同一架精密的战车,轰然启动,朝着既定的方向,滚滚向前!
豫州,藩王联军大帐。
帐内烛火通明,八位藩王分列而坐,沉重的战甲在火光下泛着冷冽的锋芒。秦王盛霖轩高踞首位,指尖轻叩案几,目光扫过众人,缓缓开口:
“再有三日,我军便可合围京都,届时——”他嘴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大局可定。”
话音刚落,晋王盛霖宇冷笑一声,指尖摩挲着酒盏边缘,慢悠悠道:“京都虽在眼前,可后方却有人不安分——听闻周王盛霖聪已在云州起兵,高举‘救民勤王’之旗。”
燕王盛霖思闻言,骤然大笑,声如洪钟:“哈哈哈!区区云州,弹丸之地,也敢妄称勤王?他盛霖聪莫不是以为,靠那点微末兵马,就能撼动如今局势?”
秦王眸色微沉,指节重重一叩案几,帐内霎时一静。他目光如刀,直刺向齐王与赵王,冷声道:“老五、老六,你们谁去一趟云州,把盛霖聪这颗钉子——拔了?”
齐王盛霖昭眉头微皱,尚未开口,赵王盛霖赫已霍然起身,铁甲铿锵作响。他嘴角噙着一抹森然笑意,抱拳道:“本王去吧。京都之战已无悬念,倒不如——”他眼中寒光一闪,“让本王亲手送他上路。”
秦王满意颔首,举杯相敬:“甚好!那我等——便静候六弟捷报了。”
京都皇城,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扫过朱红宫墙,肃杀之气弥漫。泰安帝立于御书房内,手中捏着急报,烛火映照下,他的面容沉静如水,眼底却暗流涌动。
盛霖聪起兵的消息,也传到了他的耳中。
“云州……竟也动了。”他低声自语,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神情却不见半分喜色。
在泰安帝看来,盛霖聪此举,不过是螳臂当车。连朝廷最精锐的边军都在叛军的铁蹄下溃败,区区一个偏远的云州,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兵力、粮草、军械,无一占优,纵使盛霖聪再如何勇武,也不过是徒增一具枯骨罢了。
他缓缓踱至窗前,目光越过重重宫阙,望向北方。京都城高墙厚,固若金汤,只要坚守不出,叛军再凶猛,也终究会被拖垮。时间,才是他最大的盟友。
“传旨下去。”泰安帝收回目光,声音低沉而冷峻,“各城门严防死守,不得懈怠。叛军若至,只守不战,耗其锐气,待其自溃。”
内侍躬身领命,匆匆退下。殿内再度陷入沉寂,唯有烛火摇曳,映照着帝王深不可测的眉眼。
首辅府邸依旧巍峨矗立,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在夕阳下泛着暗沉的光。虽被褫夺了首辅之位,但皇帝念及旧情,并未收回这座宅院,倒像是默许了某种无言的体面。
书房内,烛火轻晃,将黄征的身影拉得修长。他手中捏着穆子英亲自送来的密信,指尖在纸页边缘摩挲片刻,终于展开细读。渐渐地,他紧锁多日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浮起一丝久违的笑意,连眼角的细纹都舒展了几分。
晚膳时分,黄征难得兴致高昂,命人温了一壶陈年花雕,与长子黄召志对酌。酒过三巡,烛光映得黄召志面颊微红,他见父亲眉眼间尽是掩不住的悦色,忍不住搁下酒杯,试探道:“父亲今日气色甚佳,可是遇上了什么喜事?”
黄征笑而不语,只抬手示意管家再添新酒。黄召志见状,心知父亲不欲多言,便也按下好奇,举杯相陪。
夜渐深,酒意微醺,黄征忽然按住酒壶,摇头笑道:“不能再饮了……这酒,得留着。”他目光悠远,似透过窗棂望向某处,声音低而缓,“等他来了,再喝不迟。”
云州郊外,秋风猎猎,旌旗招展。盛霖聪身着戎装,立于点将高台之上,目光如炬地扫视着台下整齐列阵的将士们。台下站着的皆是军中精锐,最低军职也是百夫长,黄召文亦在其列。这位年轻将领自投军以来,在云州军营中屡立战功,短短一年便从普通士卒擢升为百夫长,其勇武之名传遍三军。
盛霖聪深吸一口气,洪亮的声音在旷野中回荡:“诸位将士!”他右手按在腰间佩剑上,铠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芒,“如今天下动荡,烽烟四起。虽云州暂得安宁,然战火蔓延之势已不可阻挡。云州百姓是我大盛子民,他州百姓亦是!本王岂能坐视苍生陷于水火?”
他顿了顿,目光愈发锐利:“更有一事,本王不得不问。外界皆言我云州军力最弱,尔等——可认?”
“不认!”
“不认!!”
“不认!!!”
台下爆发出震天怒吼,声浪如潮,惊起林间飞鸟。将士们怒目圆睁,手中兵刃铿锵作响,战意直冲云霄。
盛霖聪嘴角微扬,猛地拔出佩剑直指苍穹:“好!此番便要叫天下人见识云州儿郎的锋芒!要让世人明白——”他运足内力,声若雷霆:“撼山难,撼我云州军——难上加难!”
“撼山易,撼我云州军难上加难!”三军呼应,声震数里。
待声浪渐息,盛霖聪抬手示意,全场霎时肃静。他神色忽然转黯,声音也低沉下来:“还有一事...乃是本王私仇。”他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去年有几位挚友,为护我周全而......殒命。”说到此处,这位向来刚毅的王爷竟有些哽咽,“这一年来,每夜入梦,皆见他们血染征袍的身影......”
他猛地抬头,眼中燃起复仇的烈焰:“此仇不报,我盛霖聪——誓不为人!”说罢突然抱拳,向着三军将士深深一揖:“今日时机已至,恳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
“殿下不可!”穆震虎目含泪,率先单膝跪地。紧接着,台下将领如潮水般纷纷跪倒,甲胄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我等愿为殿下效死!”
呐喊声中,盛霖聪缓缓直起身来。秋风拂过他的战袍,夕阳为整个校场镀上一层血色。他望着这些愿为他赴汤蹈火的将士,知道云州军的铁骑,即将在这乱世中踏出最铿锵的足音。
三日后,天光破晓,战鼓擂动。盛霖聪披甲执锐,立于阵前,身后五万大军旌旗猎猎,如黑云压境,朝着赵州方向浩荡进发。其中两万精锐步卒列阵如林,铁甲森然;两万辅兵紧随其后,辎重车马绵延数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八千铁骑——战马嘶鸣,蹄声如雷,尤其是三千苗族轻骑,身披藤甲,腰挎弯刀,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锋芒。
城楼之上,李若初素衣迎风,静静地望着大军远去。盛霖聪的身影渐渐化作天边的一个黑点,最终消失在滚滚烟尘之中。她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城墙的砖石,指节微微发白。秋风掠过她的发丝,带起一缕淡淡的幽香,却吹不散她眉间那抹化不开的忧色。
“一定要……平安回来。”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仿佛只有风能听见。远处的战旗仍在风中翻卷,如同她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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