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动作很稳,稳得如同磐石。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微滑的玉质杯壁时,秦枭那只枯爪般的手猛地一颤,仿佛被烙铁烫到,下意识地就想缩回,却被秦烈两根手指稳稳地捏住杯沿,动弹不得。
秦烈两根手指微微用力,轻而易举地,就将那只被秦枭攥得死紧的酒杯,拿了过来。
杯中残酒微漾。
秦烈捏着酒杯,目光平静地落在杯中那琥珀色的液体上。
酒液清澈,倒映着水榭顶华丽的藻井和点点灯火,也倒映着他自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没有看秦枭,也没有看任何人。
只是对着杯中酒,对着那虚幻的倒影,薄唇轻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暖阁内死寂的空气,传入每一个竖着耳朵的人耳中:
“活着就好。”
四个字。
轻描淡写,如同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没有温度,没有情绪。
如同北疆那呼啸而过的、能刮去一切浮华的风。
轰——!
这四个字,如同四柄无形的重锤,裹挟着万载玄冰的酷寒,狠狠砸在秦枭的头顶!砸进他的灵魂深处!
活着…就好?!
他秦枭,曾经镇北王府最耀眼的继承人,天之骄子!
如今却成了这副人憎鬼厌、只能在宰相府暗无天日的地穴里苟延残喘、靠着邪功和“血食”维持生机的怪物!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野心,所有的未来,都被眼前这个人亲手碾碎!
他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承受着非人的折磨,如同蛆虫般在阴暗里蠕动,就是为了“活着”?!
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将他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不甘,所有支撑着他没有彻底疯魔的刻骨恨意……都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这比任何唾骂、任何嘲讽、任何酷刑都更残忍!这是对他整个人生,对他存在本身,最彻底的否定和最极致的羞辱!
“呃…嗬…嗬嗬……”
秦枭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比之前攥着酒杯时更加剧烈!如同风中残烛!
他那张枯槁惨白的脸瞬间涨成了诡异的紫红色,深陷的眼珠暴突出来,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着秦烈!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被撕裂般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混杂着粗重到可怕的喘息!他枯瘦的右手猛地抬起,五指痉挛般张开,似乎想抓住什么,又似乎想撕碎眼前之人!
一股无法形容的暴戾、怨毒和毁灭气息,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岩浆,从他残破的躯壳里疯狂地涌动出来!
周围离得近的几个宫娥内侍,只觉得一股阴冷刺骨的寒意瞬间笼罩全身,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枭儿!”柳氏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猛地扑上前,死死按住秦枭那只想要抬起的枯爪,用尽全身力气将他颤抖的身体按回轮椅深处。
她惊恐万状地看向秦烈,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侯爷…侯爷息怒!枭儿他…他旧疾犯了!他…他不是有意的!求侯爷…求侯爷开恩!”
她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只求秦烈不要再开口,不要再刺激这个已经游走在疯狂边缘的儿子。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被彻底打破。
窃窃私语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无数道目光在秦烈那平静无波的脸和秦枭那如同厉鬼附体般剧烈挣扎、喉咙里嗬嗬作响的枯槁身躯上来回逡巡。
震惊、骇然、鄙夷、怜悯、幸灾乐祸……种种情绪在暖阁内无声地流淌、碰撞。
皇帝夏弘帝端坐御座之上,面沉如水,眼神深邃难辨。
他端着金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敲击了一下杯壁。
二皇子夏元辰脸上的温润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冰冷的阴郁。
他看着柳氏死死按住秦枭的狼狈模样,又扫了一眼依旧端坐如山、仿佛置身事外的秦烈,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深的忌惮和恼怒。
他身侧的苏清雪,更是脸色煞白,贝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秦枭此刻的疯狂挣扎,那非人的嗬嗬声,如同最尖锐的锥子,狠狠刺破了她用尽心力维持的“富贵体面”,让她感同身受般屈辱得浑身发冷!
她甚至不敢去看周围那些投射过来的目光,只觉得每一道目光都充满了无声的嘲笑。
“哼。”
一声极轻、却带着毫不掩饰厌恶的冷哼,从秦烈下首不远处传来。
那是一位身着亲王蟒袍、面容方正、眼神锐利的老者,正是刚刚借口离开的楚国公。
他看着秦枭那副癫狂模样和柳氏涕泪横流的丑态,浓眉紧锁,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
这一声冷哼,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秦枭挣扎的动作猛地一滞。
他那双暴突的、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珠,越过死死按住他的柳氏,如同淬毒的箭矢,狠狠射向发出冷哼的楚国公!
那眼神里的怨毒和疯狂,几乎要凝成实质!随即,那目光又猛地转向始作俑者——秦烈!
是他!
都是他!
是秦烈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将他彻底打入了地狱!是秦烈引来了这满堂的鄙夷和楚国公的厌恶!
“嗬——!”秦枭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身体猛地向前一挣!力量之大,几乎将扑在他身上的柳氏掀翻!
柳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脸色惨白如死人,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儿子,指甲几乎要掐进秦枭的皮肉里,
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枭儿!枭儿!别闹了!娘求你了!我们走!我们这就走!”
她再也顾不得任何体面,任何场合。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她只知道,再待下去,她这个已经变成怪物的儿子,真的会彻底疯掉!
会当着皇帝和满朝权贵的面,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柳氏用尽残存的力气,一边死死抱着疯狂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声的秦枭,一边朝着那两个早已吓傻的小太监嘶声喊道:“推!快推我们走!走啊!”
两个小太监如梦初醒,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抓住轮椅的推手,再也不敢看秦烈一眼,更不敢看周围那些权贵的脸色,使出吃奶的力气,推着那沉重的、承载着疯狂与绝望的轮椅,朝着水榭入口的方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去。
吱嘎…吱嘎…吱嘎……
轮椅碾过光洁金砖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来时更加急促,更加刺耳,带着一种仓皇逃窜的狼狈。
秦枭被柳氏死死按在轮椅里,身体依旧在不受控制地痉挛着,枯瘦的右手五指成爪,死死抠着轮椅的扶手,指甲划过包裹的锦缎,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
他无法回头,但那颗枯槁的头颅却以一个极其扭曲的角度,极力地向后扭去!
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地、怨毒地钉在水榭深处,那个玄黑蟒袍的身影之上!
那眼神,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诅咒。
刻骨铭心,不死不休。
直到轮椅被推出水榭暖阁,消失在连接着外面寒夜的厚重锦帘之后,那充满怨毒的目光,似乎还残留在冰冷的空气中。
吱嘎声远去。
暖阁内,死寂重新笼罩。
方才那场短暂而充满屈辱、疯狂与毁灭气息的插曲,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完全平息。
丝竹声小心翼翼地重新响起,试图弥合这尴尬的裂痕。
宫娥内侍们低着头,脚步放得更轻。
权贵们端着酒杯,或低声交谈,或故作无事地欣赏着水榭外的雪景梅枝,但眼角的余光,却都若有若无地瞟向那个位置。
秦烈依旧端坐着。
他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所觉。手中捏着那只从秦枭枯爪里拿来的白玉酒杯,杯壁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阴冷的触感。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微微荡漾。
他缓缓收回目光,落在杯中酒上。
方才秦枭那怨毒如鬼的眼神,柳氏崩溃绝望的哭喊,轮椅仓惶远去的吱嘎声……都未能在他沉静如渊的眼眸里掀起半分波澜。
他抬起另一只手,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拂了拂蟒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动作从容,优雅,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
仿佛方才拂去的,真的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一个早已腐朽、散发着恶臭、只配在阴暗角落里蠕动的……尘埃。
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一直未曾动过的、满斟的御酒。
白玉杯温润,琥珀色的酒液在璀璨灯火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泽。
秦烈目光沉静,越过杯沿,看向水榭之外。
那里,夜色深沉,残雪未消。
几株虬劲的老梅在寒风中伸展着枝桠,点点红梅映着雪光,清冷而孤绝。
晶莹的冰棱从飞檐垂落,如同凝固的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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