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包内,喜庆的商讨声浪似乎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角落里的顾远隔绝在外。乌尔托娅指尖那带着少女馨香的温热帕子,轻轻拂过他额角冰冷的细汗,如同投入冰封深潭的一粒火星,瞬间激起一片混乱的涟漪,却无法真正融化那沉积在心底的、名为愧疚与悲痛的万年玄冰。
顾远身体骤然僵硬,几乎要本能地挥开这不合时宜的触碰。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看身边少女眼中那份纯净又炽热的倾慕。他此刻的心,早已被一个叫乔清洛的女子占据,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撕扯。
乔清洛……
这个名字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
石洲初见,他怀着冰冷的目的。利用乔家,利用乔家二小姐对“英雄”的天然好感,作为立足石洲、对抗李存勖的棋子。他精心编织着谎言,扮演着落魄却坚韧的英雄,博取她的信任,进而掌控乔家的资源。他本意是利用,是冰冷的算计。他甚至计划在合适的时机揭露真相,用冷酷的现实击碎她的幻想,让她成为他棋盘上一颗更听话的棋子。
可意外发生了。
是那个吻吗?还是更早?当他重伤,在生死边缘徘徊时,是她日夜守护,衣不解带。是她用那双狡黠灵动的眼睛,盛满了真切的担忧和心疼,一点一滴地瓦解了他坚硬的防备。是她在他意识模糊时,那个带着药汁苦涩与少女清甜气息的吻,如同一个封印,将他到了嘴边的真相彻底堵了回去。
那一刻,他动摇了。为什么?是因为她低头喂药时,那专注的侧影,像极了记忆深处那个早已模糊的、名叫阿茹娜阿古拉的亡妻吗?那娇小的身形,那份混合着天真与坚韧的气质,仿佛是缩小版阿古拉在这异世的一个翻版?还是因为,在尔虞我诈、步步惊心的权谋世界里,她这份毫无保留、纯粹到近乎愚蠢的信任和爱意,像一道刺破黑暗的光,直直照进了他早已荒芜的心田?
他分不清了。他只知道,计划偏离了轨道。他无法再像对待工具一样对待她。他开始享受她依赖的眼神,喜欢看她为他的事业夙夜忧劳、殚精竭虑的样子。石洲在她手中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成为他坚实的后方。那份初始的算计,被欲望取代,最终,在日积月累的相守与共同面对的风雨中,沉淀成了他无法否认、也无法割舍的——爱。
可他亏欠她!亏欠得太多太多!
他精心布局,瞒着她,让她心目中温暖安宁的家园石洲,最终成了他麻痹李存勖、引君入瓮的陷阱,在她眼前化为修罗场!他不得不带着她背井离乡,来到这风沙漫天的苦寒之地。为了塑造沉迷酒色、胸无大志的假象给李存勖看,他日日在她面前“宠幸”那个周德威的远房表妹苏婉娘。看着她强忍泪水、看着他亲手撕碎她心中对爱情最后一点幻想的眼神,他心如刀绞,却只能硬起心肠演下去!她的心,在那段日子里,早已被他亲手撕得粉碎!
她为他怀上寤儿,在担惊受怕和石洲必须打理好根基的阴影下,九死一生才生下这个孩子。后来,又千辛万苦诞下明赫和攸宁这对龙凤胎。她的身体早已被掏空,她的精神早已疲惫不堪。来到契丹,气候不适,水土不服,他沉浸在归乡的喜悦和重建部族的忙碌中,只记得给她提供最好的物质保障,却忘了她内心的孤寂和委屈。当她因思乡而落泪,最终的爆发嗔怪,他竟觉得她“不懂事”,甚至厌烦,冰冷地丢下一句“养着吧,你就歇着吧”。
这哪里是她不懂事?!分明是他顾远瞎了眼!蒙了心!
她为他付出了一切——青春、爱情、家园、健康、乃至尊严!而他还给她的是什么?是欺骗、是利用、是冷漠、是伤害!
如今,她和次子赫儿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若已罹难,尸骨可还安在?若被滑哥所擒……那等待她的将是何等不堪的凌辱?光是想象那画面,顾远就感到一股腥甜直冲喉头,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碎!
“我怎么对得起她……我怎么配……”他内心的嘶吼无人听见。
她的狡黠灵动,为了他在怀胎时还夙夜忧虑的模样,她燃烧自己的生命支撑他控制石洲的时光……一幕幕,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反复穿刺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他控制石洲燃烧生命,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部族,可这对得起那个默默燃烧自己、只为照亮他的乔清洛吗?
越想,思绪越乱,如同被狂风搅动的暴风雪,冰冷刺骨,绝望窒息。愧疚、悔恨、悲痛、自我厌弃……种种情绪疯狂地撕扯着他,让他高大的身躯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冷汗如浆,瞬间浸透了内衫。
乌尔托娅敏锐地感觉到了他情绪的剧烈波动。她停下擦拭的动作,看着他苍白的脸上那近乎崩溃的痛苦神色,看着他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看着他紧闭双眼却无法抑制的泪意濡湿了浓密的睫毛。她的心也跟着揪紧了。她不知道他具体在想什么,但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绝望,让她感同身受般的心疼。
她不再犹豫,用帕子更轻柔、更坚定地擦拭着他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她想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抚平他灵魂的褶皱。
顾远猛地睁开眼,那双冰潭般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痛苦、迷茫、挣扎,如同困兽。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乌尔托娅清澈而充满关切、甚至带着一丝无畏爱意的眼眸中。
眼前是鲜活灵动的托娅,心中是生死未卜的清洛。
母亲金萨日娜斩钉截铁的话语在耳边回响:“……托娅嫁过来,必须是正妃!明媒正娶!……把远儿交给她照顾,我这个当娘的,放心!”
父母要尽孝,他不能拒绝母亲这份迟来的、想要弥补他伤痛的心意。乌尔托娅,这个聪慧、勇敢、对他一片赤诚的好姑娘,她有什么错?她凭什么要承受他顾远带来的苦难?拒绝她,看着她嫁给别人?他不忍心,更觉得那是对这份纯粹情意的亵渎。
可清洛……清洛怎么办?那份沉甸甸的亏欠和刻骨的爱意,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横亘在他和新的可能之间。
乱!太乱了!
顾远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矮凳。他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摇晃了一下才勉强站稳。他需要空气!需要离开这逼仄的、充满喜庆却让他窒息的空间!他需要一个人,面对这无解的困局!
“远儿!”金萨日娜立刻注意到儿子的异样,担忧地喊道,“你要去哪?”
顾远没有回头,只是疲惫地摆摆手,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出去……走走。”他推开毡包门帘,踉跄着冲入了外面初春清冷的夜色中。
“族长!”乞答孙乙涵立刻跟上,铁塔般的身躯充满了担忧。
“别跟来!”顾远头也不回,厉声喝止,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和烦躁,“去,看看乌尔善那小子,比寤儿大不多少,刚才吓坏了,好好安抚他。”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我没事,就想一个人静静。”
乞答孙乙涵看着顾远踉跄却依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憨厚的脸上满是担忧,但他对顾远的命令有着近乎本能的服从。他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应道:“是!族长!”转身走向角落里还在抽泣的小乌尔善,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最和善的笑容,试图用笨拙的方式逗弄安抚这个被吓坏的孩子。
金萨日娜看着儿子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深深的疼惜。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知道他此刻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天人交战。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真正敲开他心门的人。
她的目光转向同样一脸担忧、准备追出去的乌尔托娅,不动声色地递过去一个鼓励而坚定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
乌尔托娅瞬间明白了萨日娜婶婶的意思。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她抓起顾远刚才脱在一旁的深色貂裘,对着金萨日娜用力点了点头,像一只轻盈的鹿,悄无声息地掀开门帘,追着顾远的身影,融入了清冷的月光之中。
初春的草原夜晚,寒意刺骨。残雪未消,在月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顾远没有走远,就在营地外围一处背风的缓坡下停住了脚步。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地跌坐在冰冷的草地上,背靠着一块嶙峋的石头。
月光如水,洒在他苍白如雪的脸上,勾勒出眉宇间化不开的沉重。他仰着头,望着那轮清冷的弯月,仿佛在质问苍穹。泪水,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铁血男儿,此刻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决堤的洪水,无声地沿着他坚毅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阿茹娜、阿古拉、乔清洛……一张张鲜活的面容在眼前闪过,最终定格在乔清洛那双含泪控诉、又带着无尽眷恋的眼眸上。
就在这时,一件带着体温的貂裘轻柔地披在了他颤抖的肩膀上。顾远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
“王爷……天冷,注意身子。”乌尔托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轻柔得像怕惊扰了月光下的孤魂。
顾远没有动,也没有擦泪,只是自嘲地、带着浓重鼻音低语,声音破碎而悲凉:“王爷?呵……我这个左谷蠡王,不过就是耶律阿保机那个豺狼用来咬人、又时刻提防着怕被反咬的恶犬罢了!我对外称‘本王’,不过是装腔作势,是施压,是自保!什么王爷……我算个哪门子王爷?唐朝那些躺在锦绣堆里、醉生梦死的闲散王爷,怕是比我这一生都要幸福快活千百倍吧?”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命运的嘲弄和对自身处境的深刻洞察,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厌弃。
乌尔托娅没有接他关于权力和身份的悲叹。她默默地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丝毫不介意冰冷的草地。她伸出手,细心地为他将肩上的貂裘拢得更紧、更密实,她想用自己的力量为他隔绝这世间的寒冷。
然后,她微微侧过头,看着顾远在月光下泪痕交错、写满痛苦的脸,轻轻地、清晰地唤了一声:
“远哥哥。”
轰!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开了顾远冰封的心防!
远哥哥……
多久了?多久没有人这样叫他了?
八年前,在苗疆温暖的竹楼里,那个如同火焰般热情奔放、最终却因他而凋零的阿古拉,最喜欢这样叫他,带着少女的娇憨和依恋。
在他十八岁那场盛大却注定悲凉的婚礼上,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阿茹娜,在新婚之夜羞红着脸,也爱这样唤他,带着新嫁娘的憧憬与温柔。
那是他生命中最美好、最纯粹的时光,是初恋的青涩与幸福,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意气风发。
然而,短短八年,天翻地覆!阿茹娜死于难产,阿古拉为他香消玉殒,乔清洛生死不明……“远哥哥”这个称呼,连同那份被珍藏在心底的温暖与悸动,早已随着亲人的逝去和命运的残酷碾压,被他深深地、痛苦地埋葬在记忆最冰冷的角落,不敢触碰,不忍回忆。
此刻,这个声音,这个称呼,从这个他初识不久、却勇敢闯入他混乱世界的少女口中唤出,带着一种奇异的、穿越时空般的魔力,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
那被强行压抑、冰封了八年的情感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顾远猛地转过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身边的乌尔托娅。月光下,她的脸庞泛着柔和的光晕,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无畏的、近乎悲悯的温柔。那声“远哥哥”,仿佛不是简单的称呼,而是一把钥匙,开启了他尘封已久的、对温暖与爱最原始的渴望和……恐惧。
内心的冰封,在这一刻,发出了清晰可闻的碎裂声。
顾远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规劝:“你……你这姑娘……傻不傻啊?”他看着乌尔托娅,像是在看一个即将踏入深渊的无知者,“我……我比你大好几岁!我……我孩子都有三个了!跟过我的女人……三个……全死了!阿茹娜、阿古拉、清洛……她们……她们都……”他哽咽着,无法再说下去,“我天生……就是这命!克亲克妻的煞星命格!你娘说得对啊!听你娘的,嫁她给你选的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多好!跟着我?呵……说不定哪天……你就跟清洛一样……尸骨无存了……你……你真傻啊……”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既是说给她听,更是对自己命运的控诉和诅咒。他希望她能退缩,希望她能清醒,希望她能远离他这个注定带来不幸的旋涡。
然而,乌尔托娅的反应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她没有反驳,没有辩解,甚至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和动摇。她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双明亮的眼眸始终温柔地注视着他,仿佛能包容他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自厌、所有的绝望。
然后,她做了一个大胆得让顾远都为之屏息的动作。
她缓缓抬起手,带着一丝少女的羞涩,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坚定,轻轻地、轻轻地抚上了顾远的脸颊。指尖划过他冰冷皮肤上细密凌乱的胡茬,那粗粝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顿,随即更加轻柔地抚摸着,仿佛在安抚一头受伤的猛兽。她的掌心温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我不管。”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如同玉珠落盘,敲在顾远混乱的心弦上,“我不怕。”
她的目光迎着他痛苦迷茫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
“我只知道,远哥哥你现在一定很痛苦,很痛苦。痛苦得像是要把自己撕碎了。”
“我不想知道那些过去有多沉重,也不想知道未来有多危险。”
“我只知道,”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回忆的暖意和感激,“是你,在我一生中最绝望的一天,像天神一样降临,用雷霆手段碾碎了巴哲尔那个恶魔!是你,给了我希望,救回了我的自由!让我不用像货物一样被他霸占!”
“我只知道,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觉得我们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我的心告诉我,这就是缘分。你的后方,你的家人,我一定能为你分担,一定能照顾好!”
“我只知道,我看到你,心里就装不下别人了。你就是你,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你的强大,你的神秘,你的冷酷下藏着的温柔,你对部族未来的思考……都让我着迷!我就喜欢这样的不同!”
“安逸?”她微微扬起下巴,带着草原女儿的骄傲和决绝,“只要跟着你,要饭都行!只要能陪在你身边,刀山火海我也不怕!死?呵,远哥哥,你怕吗?”
最后一句反问,如同惊雷,炸响在顾远混乱的脑海!
“死?呵,远哥哥,你怕吗?”
怕?他顾远怕过什么?从十四岁就跟着叔公踏上战场,无数次在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怕的是失去!是辜负!是看着至亲至爱因他而死却无能为力!
乌尔托娅这番话,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山盟海誓的承诺,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碎了他为自己构筑的、名为“不幸”和“保护”的囚笼!她看到了他的痛苦,却选择无视那所谓的“煞星命格”;她感激他的拯救,更被他的“不同”深深吸引;她不在乎世俗眼光,不畏惧生死险途,只求能陪在他身边!
这份纯粹、勇敢、无畏的爱意和信任,如同最炽热的熔岩,汹涌地冲击着他心中那块名为“乔清洛亏欠”的坚冰!裂纹在扩大,冰层在融化!
顾远的心防,彻底被撼动了!他眼中的痛苦迷茫,被一种巨大的震惊和难以言喻的悸动所取代。他含泪望着眼前这个在月光下仿佛发着光的少女,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希冀:“为什么……为什么你甘愿受这委屈?我……我能给你什么?寤儿都四岁了,他懂事了……他如果不认你,你的委屈会有多大?我现在腹背受敌,强敌环伺,你跟着我……一定会受苦!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 他像是在问她,更像是在问自己,问这残酷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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