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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寒夜(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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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内室的烛光,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坚韧的生命力,不再摇曳欲灭,而是稳稳地燃烧着,照亮了每一个角落。浓重得令人窒息的血腥气,终于被新鲜熬煮的、带着浓郁药香的气息缓缓压制下去。

田泽生开出的那张药方,如同军令。顾远以左谷蠡王的威权,将整个石洲城翻了个底朝天。百年老参?府库珍藏的镇库之宝被毫不犹豫地取来!阿胶珠、紫河车、续断、桑寄生……所有名贵药材,无论多稀缺,都必须在最短时间内、以最完美的品质,送到王府后厨!

后厨彻夜灯火通明。经验最老道的药工亲自坐镇,守着那口特制的紫砂药铫,寸步不离。火候被精准地控制着,文火慢炖,将药材中每一分救命的精华都熬煮出来。浓稠的、泛着琥珀光泽的药汁被小心地滤出,再由银兰亲手端着,一勺一勺,耐心地喂入乔清洛口中。

或许是田泽生那惊险万分的银针渡厄稳住了根本,或许是这汇集了天地精华的猛药起了作用,或许是顾远那几乎要燃烧生命的祈祷终于感动了上苍。乔清洛的气息,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像风中残烛般随时会熄灭。她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惨白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沉沉睡去。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在药力的作用下,也呈现出一种相对平稳的起伏。

田泽生疲惫地靠在暖阁外间的椅子里,闭目养神。顾远亲自守在内室门口,如同最忠诚的卫士,目光须臾不离榻上沉睡的妻儿。直到王产婆出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低声道:“王爷,夫人睡稳了,脉象虽弱,但……稳住了!小的们轮流守着,您……您也去歇歇吧?”

顾远紧绷了十几天的神经,在这一刻才敢稍稍松弛。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疲惫感瞬间袭来,但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后怕。他走到田泽生面前,看着这位救了他全家的年轻神医,眼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感激。

“先生大恩……”顾远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诚恳,“顾远此生,无以为报!”他深深一揖,又用的是汉人最郑重的礼节。

田泽生连忙起身虚扶:“族长言重了!医者本分,夫人吉人天相,泽生不敢居功。”

顾远直起身,眼中闪烁着不容拒绝的光芒:“先生连日奔波,又耗神救治,疲惫已极。请先生务必在府中安心休养!我已命人备下宴席,一来为先生和远道而来的部族勇士们接风洗尘,二来……也是庆贺清洛和孩子们渡过此劫!请先生万勿推辞!”

田泽生看着顾远眼中那真挚的感激和不容置疑的坚持,又想到自己确实需要休整,便不再推辞,拱手道:“如此,便叨扰族长了。”

王府正厅,一扫多日的阴霾压抑,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巨大的炭盆驱散了深秋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美酒的醇冽和各种菜肴混合的诱人香气。

长长的桌案上,珍馐美馔堆叠如山。整只的烤全羊金黄酥脆,油光锃亮,散发着诱人的焦香;肥美的炖鹿肉热气腾腾,汤汁浓郁;还有各式山珍野味、时令鲜蔬、精致的江南点心……琳琅满目,丰盛得令人咋舌。仆役们流水般穿梭,将一坛坛上好的烈酒开封,琥珀色的酒液注入粗犷的大海碗中。

顾远换下了一身风尘仆仆的戎装,穿上了象征左谷蠡王身份的华丽貂裘锦袍,虽然眉宇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燃着久违的光彩。他坐在主位,右手边是略显拘谨但已洗去风尘的田泽生,左手边则是同样换上新衣、精神却依旧有些萎靡的乞答孙乙涵。

墨罕、邹野、左耀、赤枭、铁狼等心腹将领,以及何佳俊、银兰、春杏等府中核心人物尽皆在座。最引人注目的,是厅堂中央席地而坐的那八十多名羽陵部战士!他们洗去了长途奔袭的泥垢,换上了虽然破旧但干净的部族服饰,脸上还残留着风霜刻下的痕迹,嘴唇干裂,眼窝深陷,但此刻,他们的眼中却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那是归家的喜悦,是完成使命的骄傲,更是见到族长的激动!

“兄弟们!”顾远端起面前满满一大海碗烈酒,声音洪亮,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间压下了厅内的喧哗,“这第一碗酒!敬长生天!敬古日连羽陵部先祖英灵!佑我妻儿,渡过死劫!”他仰头,将碗中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酒水顺着下颌流下,带着一种粗犷的豪迈。

“敬长生天!敬先祖!”厅内所有羽陵战士齐声高吼,声震屋瓦,他们纷纷举碗,仰头痛饮!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第二碗!”顾远亲自执壶,再次将自己的酒碗倒满,目光灼灼地扫过每一个羽陵战士的脸庞,最后落在田泽生身上,“敬田先生!妙手回春,救我妻儿性命!此恩,顾远与羽陵古日连两部,永世不忘!”他再次举碗,对着田泽生深深一躬,然后仰头饮尽。

“敬神医!!”这一次的吼声更加整齐,更加狂热!所有羽陵战士看向田泽生的目光,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感激和崇敬!田泽生连忙起身,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碗,他虽不善饮,此刻也被这浓烈的气氛感染,郑重地回礼:“泽生不敢当!分内之事!”说罢,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努力喝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呛得他连连咳嗽,却引来众人善意的哄笑。

“第三碗!”顾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悲壮的力量,“敬我们羽陵部战死的勇士!敬那些倒在路上的好马!敬我们活着回来的——好兄弟!”他环视着那八十多张风尘仆仆却坚毅如铁的脸庞,眼中瞬间涌上热意,“没有你们!就没有我顾远妻儿的命!没有你们豁出性命跑死马,田先生到不了石洲!你们的名字,你们的功劳,你们的血汗,我顾远——刻在心里!”

他高高举起酒碗,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这碗酒,敬死去的英魂!他们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他们的父母,我养!他们的儿女,我的儿女养!我顾远以长生天和先祖之灵起誓,必不负他们!这碗酒,也敬你们!活着的,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是我羽陵部的脊梁!喝!”

“敬死去的兄弟!敬活着的好汉!”吼声带着哭腔,悲壮而豪迈!八十多名战士齐刷刷举碗,不少人的眼角已经湿润,他们仰起头,将碗中的烈酒连同心中的激荡、悲痛和忠诚,一起灌入喉中!酒水混杂着泪水,滑落颈间。

顾远放下酒碗,胸膛剧烈起伏。他大步走到厅堂中央,走到那些席地而坐的战士中间。他用力拍着每一个人的肩膀,叫着他们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询问着他们路上的艰辛。他看到了他们脸上被寒风割裂的口子,看到了他们手上冻伤的裂痕,看到了他们眼中那无法掩饰的疲惫,更看到了那份深入骨髓的忠诚!

“吃!都给我放开了吃!”顾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豪气,他亲手撕下一条烤得滋滋冒油、香气扑鼻的羊腿,塞到旁边一个看起来最年轻、也最瘦弱的战士手里,“在石洲,在你们族长这里,就要像在自己家一样!这肉,管够!这酒,管够!吃他娘的三天三夜!补回路上掉的膘!”

“谢族长!”战士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最后一丝拘谨也彻底消失。他们不再客气,如同饿狼扑食般扑向面前丰盛的食物。大块的金黄羊肉被撕扯下来,塞进嘴里,油脂顺着嘴角流淌;整条的鹿腿被抱在怀里啃食;滚烫的肉汤被大口吞咽下去,温暖着冻僵的肠胃。粗犷的笑声、满足的咀嚼声、碗碟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充满原始生命力的交响乐。

墨罕、邹野、左耀等人也彻底放开了,大笑着加入其中,与这些同生共死的部族兄弟勾肩搭背,划拳行令,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何佳俊素来沉稳,此刻也难得地放松下来,小口啜饮着美酒,看着眼前这充满血性与豪情的场面,金丝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丝感慨和暖意。

顾远回到主位,看着厅内这热烈喧嚣、生机勃勃的景象,看着一张张因饱食而泛红、因酒意而兴奋的脸庞,心中被巨大的满足和感激填满。清洛和孩子保住了!他的兄弟们也安然回来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庆贺?

他再次举起酒碗,正要与旁边的乞答孙乙涵碰杯,却见这位一路统领着队伍、以悍勇坚韧着称的悍将,脸上非但没有多少喜色,反而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和悲痛。他端着酒碗的手,微微颤抖着。

“乙涵?”顾远放下酒碗,关切地皱眉,“怎么了?回家了,怎么还苦着脸?可是路上太辛苦?”

乞答孙乙涵猛地抬起头,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竟已通红!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压下喉头的哽咽。他放下酒碗,猛地单膝跪倒在顾远面前,头颅深深垂下,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

“族长!乙涵……乙涵无能!有负族长重托!”

厅内的喧嚣瞬间低了下去,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目光聚焦在跪地的乞答孙乙涵身上。

“我们……我们出发时,一百名兄弟!”乞答孙乙涵的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中艰难地挤出,“一人三马!全是族里最好的战马!”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刻骨的悲痛和自责:“为了赶路……为了赶路啊族长!我们……我们遇山翻山,遇水涉水!风雪无阻!昼夜不停!刘守光的哨卡,我们硬闯!万丈悬崖,我们贴着石壁往下滑!深不见底的雪谷,我们闭着眼往下跳!马……马跑死了就换!换来的马……接着跑!跑到口吐白沫……跑到四蹄迸裂!”

他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兄弟们……兄弟们都是好样的!没有一个孬种!没有一个掉队!可是……可是那路……那不是人走的路啊!是鬼门关!”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

“扎木合!为了给队伍探路,连人带马摔下了万丈冰崖!尸骨……尸骨都没找到!”

“巴沙!过冰河时,马失前蹄,被冰流卷走!后面的人留下捞了一刻钟……只捞上来他的帽子!”

“还有阿古达木……乌恩其……他们……他们是在最后一天,马累死了……人……人也活活累死在马背上了啊!到死……到死手里还攥着缰绳!还有……还有二十五匹最好的战马……是活活跑死的!倒在石洲城外……连城门的影子都没看到……”

乞答孙乙涵的声音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这个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都未曾皱过眉头的悍将,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从喉咙深处溢出。

整个大厅死一般寂静。方才的喧嚣、欢庆、酒肉的香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冻结了。所有人的脸上都失去了血色。那些正在大口吃肉的战士,动作僵在半空,嘴里的食物变得苦涩难咽。墨罕等人脸上的笑容凝固,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沉痛。田泽生也放下了筷子,脸色凝重。

顾远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刚刚还沉浸在妻儿得救的巨大喜悦中,还沉浸在兄弟们平安归来的欣慰里……却忘了,这份“平安”,是建立在何等惨烈的牺牲之上!

扎木合……那个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射箭百步穿杨的小伙子……

巴沙……憨厚老实,力气最大,总说自己要娶草原上最美的姑娘……

阿古达木……乌恩其……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此刻在顾远脑海中无比清晰地闪过,然后……轰然碎裂!变成冰冷的、无法挽回的名字!

为了救他的清洛,为了救他的孩子……这些忠诚的族人,这些正值壮年的勇士,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倒在了风雪弥漫的千里路途上!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他们也有父母在草原上翘首以盼,也有妻子在帐中等待归人,也有嗷嗷待哺的儿女!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感激、以及无边无际的罪恶感和痛楚的洪流,如同失控的野马,瞬间冲垮了顾远的心防!他猛地闭上眼,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双手死死抓住桌案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响声,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自己不至于倒下。

他为了自己的妻儿活命,却让别人的儿子、丈夫、父亲……踏上了死路!

“族长……”乞答孙乙涵看着顾远痛苦的样子,心中更加悲恸。

顾远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和泪水,那目光里充满了沉痛和决绝。他一把推开桌子,踉跄着走到乞答孙乙涵面前,伸出颤抖的双手,用力将这个忠诚的部下从地上扶了起来。

“不!乙涵!是我的错!是我顾远的错!”顾远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刻骨的自责,“是我……是我把你们……推上了那条死路!是我……为了救自己的妻儿……害死了我们的好兄弟!”

他环视着厅内所有沉默的羽陵战士,目光扫过每一张悲痛的脸庞,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沉重的承诺:

“死去的兄弟,都是我羽陵部的英雄!是我顾远永世的恩人!他们的血,不会白流!他们的家人,就是我顾远的家人!”

“传我族长令!”顾远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大厅中炸响:

“即刻飞鹰传书金牧!扎木合、巴沙、阿古达木、乌恩其……所有为护送田先生而战死的兄弟,家中若有父母,族里奉养至终老!每月供给双倍于族老的肉食奶食!四季衣裳,由族中最好的皮匠缝制!若有妻儿,其妻视同我顾远之嫂!其子视同我顾远之子侄!族中最好的草场,划归其家放牧!最好的老师,教导其子读书习武!直至其子成年,能撑起门户!所有抚恤,牛羊、皮货、金银,按部族阵亡头领的三倍!不!五倍发放!由金牧亲自督办,即刻执行!若有半分克扣,族规处置!”

“活着回来的兄弟!”顾远的目光转向那八十多名战士,眼中是深深的感激和愧疚,“每人赏黄金百两!上等战马三匹!精钢弯刀一柄!上好皮裘三件!牛羊各五十头!此乃我顾远石洲私库所出!稍后便由佳俊登记发放!”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重:“还有那些……跑死的战马!它们也是功臣!是救了我妻儿的恩马!它们的骸骨……若有寻回,厚葬!寻不回……就在它们倒下的地方,立碑!刻上它们和它们主人的名字!让后来人知道,这里躺着的,是我羽陵部的忠魂烈马!”

“族长!” “族长!” 厅内所有的羽陵战士,包括乞答孙乙涵,再也忍不住,齐刷刷跪倒一片!这一次,不再是请罪,而是感激!是忠诚!是发自肺腑的认同!顾远族长没有忘记死去的兄弟!没有辜负活着的勇士!他给了死难者最高的哀荣和最坚实的保障!给了生还者最丰厚的回报!跟着这样的族长,刀山火海,值了!

“都起来!起来喝酒!吃肉!”顾远抹去脸上的泪水,强行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里,却带着无法抹去的沉重,“今日……本该是欢庆的日子!死去的兄弟若在天有灵,也必不愿看到我们在此悲泣!他们要看到我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要看到我们羽陵部的汉子,永远挺直脊梁!来!端起碗!为了活着的!也为了死去的!干了这碗酒!愿长生天保佑我羽陵古日连两部,人丁兴旺,永世昌盛!”

“干!”

“长生天保佑羽陵!保佑古日连!”

悲怆的气氛被顾远强行扭转,化作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团结的力量。战士们重新端起酒碗,将悲痛和对族长的忠诚,连同碗中辛辣的烈酒,一起狠狠灌了下去!厅内的喧嚣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笑声中多了一份沉重,一份血性相融的豪迈。顾远也重新坐回主位,强忍着心中的痛楚,陪着众人喝酒,接受着部下的敬酒,只是那碗中的酒,似乎比黄连还要苦涩。

耶律德光派来的王庭铁鹞子们,在萧斡里剌的带领下,坐在相对靠外的席位。他们沉默地喝着酒,吃着肉,目光却始终留意着厅内发生的一切。

看着顾远因部族战士牺牲而痛苦落泪,看着他毫不犹豫地给出远超规格的抚恤和赏赐,看着他强忍悲痛与部众同饮……萧斡里剌冷硬的脸上,表情复杂。他身边的副将低声用契丹语感叹道:“将军……这顾远……对部众真是没得说!为了老婆孩子能做到这份上,对死去的族人也能做到这份上……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难怪他的部下肯为他卖命!”

萧斡里剌默默地点了点头,喝干了碗中的酒。心中对顾远那份“情深入骨”的判断,更加确信无疑。这样一个将情义看得如此之重、又如此厚待部属的人,他的软肋是如此清晰,他的忠诚,至少在救回妻儿后的一段时间内,应该是可靠的。他低声对副将道:“把这里的情况,特别是顾远厚恤部属、悲恸战士牺牲的情形,也一并报给王子殿下。”

正厅传来的喧嚣,像遥远的潮汐,一波波冲刷着听雨轩死寂的堤岸。那笑声、碰杯声、隐约的烤肉焦香……每一点细微的声响,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在苏婉娘早已麻木的神经上。

她蜷缩在冰冷的床榻角落,裹着那床薄得透风的旧棉被,瘦削的身体在寒意中微微发抖。近两个月的幽禁、冷落、粗糙到难以下咽的饮食、日复一日的恐惧和胡思乱想,早已将她从那个艳丽张扬的宠妾,抽空成一具徒有人形的空壳。脸颊凹陷,颧骨凸起,皮肤黯淡无光,布满了愁苦。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盛满媚态与野心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麻木和深不见底的恐惧,如同两口枯竭的死井,映不出半点光亮。华丽的纱衣早已被收起,换上了粗糙发硬的旧布衣裙,空荡荡地挂在伶仃的骨架上,更显凄惶。

她甚至懒得去看桌上那早已冷透、散发着淡淡馊味的食物——两碗清可见底的稀粥,几个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子,一碟表皮发皱、蔫头耷脑的劣等果子。饥饿感日夜啃噬着她的胃,但更深的绝望,早已让她失去了对食物的基本欲望。

旁边的矮榻上,翠柳也趴在那里,后背的鞭伤虽结了痂,动作稍大些依旧会牵扯得生疼。她的脸色同样苍白憔悴,但比起苏婉娘那彻底被摧毁的精神,她的眼中至少还有一丝活气,以及对这漫无止境囚禁的茫然。

“姨娘……”翠柳侧耳倾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热闹,枯槁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惊疑,她挣扎着撑起一点身子,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和一丝微不可察的激动,“您听……外面……外面好热闹!这声音……这动静……是不是……是不是王爷回来了?!”

“王爷”两个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苏婉娘那层厚重的麻木外壳!她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骤然爆射出难以置信的、混杂着狂喜与巨大恐慌的光芒!如同濒死的溺水者看到了最后一根浮木!

“王爷……王爷回来了?!”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动作却因虚弱和激动而显得笨拙无力,差点从床沿栽下去,“真的吗?翠柳!你听清了?!是王爷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

她连滚爬爬地冲到门边,双手死死扒住冰冷的门板,将耳朵紧紧贴在上面,贪婪地捕捉着外面那遥远却真切的喧嚣。那热闹的声浪,此刻在她耳中,无异于仙乐!是希望!是救赎!

“是!姨娘!错不了!就是王爷回来了!在宴客呢!好多人!好热闹!”翠柳也激动起来,声音带着哭腔,“王爷回来了!他……他一定没忘了您!一定……”

“王爷!王爷!”苏婉娘的心瞬间被巨大的狂喜和希望填满,淹没了长久以来的恐惧和绝望!她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声音因为激动和嘶喊而变得尖利刺耳,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开门!快开门!放我出去!我要见王爷!我是苏姨娘!王爷最宠爱的苏姨娘!王爷回来了!他一定想见我的!让我出去!快开门啊!王爷——!”

她拍得门板砰砰作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这囚禁了她近两个月的牢笼拍碎!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门外呼啸而过的寒风,以及远处厅堂里更显刺耳的欢笑声。那扇厚重的门,纹丝不动,冰冷地隔绝着两个世界。

拍门的手无力地滑落。眼中那狂喜的光芒如同被冷水浇灭的炭火,迅速黯淡、熄灭,被更深、更浓重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取代。她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软软地滑坐在地,剧烈地颤抖起来,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冰凉的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他回来了……却不来见我?”

“是不是……是不是他还在生我的气?气我不懂事?气我惹恼了王妃?气我……气我当初克扣她的用度?”

“还是……还是周德威……周德威那个混蛋!是不是他替我向王爷说了什么坏话?王爷……王爷要休了我?要把我送回汾州那个火坑去?”想到周德威那张贪婪又冷酷的脸,苏婉娘打了个寒颤,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不……不会的……”她又猛地摇头,试图抓住记忆中那些虚幻的温暖碎片,声音带着哭腔,“王爷说过喜欢我的……他抱着我的时候……那么温柔……他夸我好看……他赏了我那么多绫罗绸缎、珠宝首饰……那么多……他怎么会不要我了?怎么会……”她猛地抱住头,指甲深深掐进干枯的头皮里,发出压抑的呜咽,“为什么!为什么啊!这两个月……他像忘了我一样……连句话都没有……连问都不问一声……”

巨大的委屈、被彻底遗忘的恐惧、以及被抛弃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她开始神经质地揪扯着自己本就稀疏枯黄的头发,像只受伤的、走投无路的小兽,蜷缩在门边,发出压抑而破碎的哭泣。

翠柳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也充满了酸涩和同病相怜的恐惧。她忍着背痛,挣扎着挪到苏婉娘身边,小心翼翼地扶住她颤抖的肩膀:“姨娘……别这样……王爷……王爷兴许是刚回来,事情太多……前头那么多贵客……或者……或者王妃那边……”她不敢再说下去,生怕刺激到苏婉娘。

“王妃……王妃……”苏婉娘猛地抓住翠柳的手,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眼中瞬间迸发出强烈的怨毒和不甘,那光芒几乎要将她枯槁的面容点燃,“又是她!一定是她!是她这个贱人!仗着有儿子有肚子!霸占着王爷!是她不让王爷来见我!是她!她不得好死!她和她肚子里的孽种都不得好死啊!”她恶毒地咒骂着,声音却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无力的、带着血腥味的诅咒,在冰冷的空气中消散。

长时间的幽禁早已摧毁了她所有的心气和骄傲。从最初的怨恨、不甘,到后来的恐惧、自我怀疑,再到此刻濒临崩溃的边缘。她恨乔清洛,恨她夺走了自己的一切。但更深、更隐秘的,是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抓不住王爷的心!恨自己为什么不像乔清洛那样会生孩子!恨自己为什么当初要那么愚蠢地嚣张跋扈,生生把到手的一切都作没了!

看着翠柳忍着伤痛来安慰自己,看着她眼中那份虽然微弱却依旧存在的关心,苏婉娘心中那最后一丝对下人的傲慢也崩塌了。在这个冰冷绝望的囚笼里,只有翠柳还陪着她,还叫她一声“姨娘”,还愿意把本就不多、难以下咽的食物多分给她一点……这已经是她仅存的、唯一的温暖和依靠了。

“翠柳……”苏婉娘反手紧紧抓住翠柳的手,力气大得让翠柳吃痛,汹涌的泪水冲刷着她枯槁的脸颊,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卑微和悔恨,“以前……以前都是我不好……是我脾气坏……仗着王爷的势……骂你打你……还……还让你去欺负正院的人……你……你别怪我……好不好?在这个鬼地方……只有……只有你还肯理我……还肯叫我一声姨娘了……” 她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将头深深埋在翠柳并不宽厚的肩膀上,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凄厉绝望,仿佛要将这两个月的委屈和恐惧都哭出来。

翠柳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道歉和依赖弄得心头一酸,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滚落。她轻轻拍着苏婉娘瘦骨嶙峋、颤抖不止的背,也哽咽着:“姨娘……别这么说……奴婢……奴婢不怪您……真的……奴婢……奴婢陪着您……咱们……咱们一起……”

两个被遗忘在王府角落的女人,在这冰冷绝望的囚笼里,紧紧相拥,哭作一团。彼此的体温是这寒夜里唯一的慰藉,彼此的泪水是这死寂中唯一的声响。绝望如同浓稠的墨汁,将听雨轩彻底染黑。

就在苏婉娘蜷缩在冰冷的炕角,破旧的棉袍裹紧她枯槁的身体,却抵挡不住那从心底泛起的、深入骨髓的寒意。院门外守卫的闲聊声,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她的耳朵,缠绕着她的心脏。

“嘿,哥几个,闻见没?这烤全羊的味儿,真他娘的香啊!馋死老子了!”

“别想了,老实守着吧!谁让咱们没摊上好差事,被派来守这冷宫?”

“妈的,真晦气!里面那女人,王爷怕是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吧?还‘姨娘’呢,呸!”

“可不是?听说就因为她,差点害死夫人和两个小主子,大人没直接剐了她,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了!还想着出来?做梦!”

“赤磷卫那帮大爷才叫爽!放假吃席领赏钱!啧啧,人比人得死啊……”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小心隔墙有耳……”

“赤磷卫……放假了?”苏婉娘混沌的脑子里,像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她猛地抬起头,黯淡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光。赤磷卫!那是顾远的铁杆心腹,是王府最精锐、也最忠诚的护卫力量。往日里,看守听雨轩这种“重地”,必然是赤磷卫轮值,他们纪律严明,眼神锐利,对顾远的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绝无通融的可能。

但今天……他们放假了?被换成了府里的普通小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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