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地拦腰抱起希莱,动作之熟练,表情之淡然,仿佛这不是第一次。
“我这就护送女士回空明宫,”卡西恩果断转身,把希莱的脸挡在两人视野之外,“这里的事情,就劳烦殿下您了。”
“当然,后援十五分钟后就到,但是……”泰尔斯怔怔地看着骑士远去的背影,仍然难以置信,“她,她这是……”
“很抱歉,殿下,”米兰达回过神来,表情凝重,“地牢里的情况……可能有些不妙。”
几分钟后,泰尔斯呆呆地站在关押洛桑二世的地牢外,看着米兰达先扶起刚刚醒转的罗尔夫,再去拽起依旧人事不省的哥洛佛。
“哑巴?哑巴你还好吗?你记得晕倒之前的事吗?你看清敌人了吗?是被异能还是刺客放倒的?”
罗尔夫面色痛苦地捂着后脑,目光迷茫,似乎还未完全清醒。
但泰尔斯没有理会他们,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扇洞开的地牢木门,望着里头的猩红与漆黑。
在那扇门后,地狱感官反馈回令人不安的信息。
血。
满地的鲜血。
腥臭又浓烈的鲜血。
“哥洛佛?哥洛佛先锋官?僵尸?醒醒,醒醒!知道你在哪儿吗?还认得我吗?我是亚伦德……”
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他举步抬脚,不顾米兰达的劝阻,抢先跨进地牢的大门。
一如料想,地牢中央,曾经锁着血族杀手的石制枷锁此刻空空如也,囚犯一去无踪。
洛桑二世不见了。
但是……
泰尔斯脚步一顿——他不慎踩进一个浅浅的血泊,靴底的黏腻湿滑让他脚下一颤。
但是……
在不灭灯的微光里,泰尔斯怔怔地抬起脚,看向眼前:
一个人。
一个男人静静地躺在墙边,一动不动。
他的佩剑遗落在手边,沾染血迹。
泰尔斯的思考停顿了一瞬。
那不是囚犯,不是洛桑二世。
那是……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用尽气力拔起靴子,一步一步靠近墙边,来到地上的人身边。
那是……
看清男人面容的一瞬,泰尔斯大脑空白,浑身麻木,只觉得一切情绪都消失了。
然后是护卫翼……平凡的英雄,伟大的护卫,以血肉之躯确认您的安全,以一腔热血铺垫您的荣耀……
在下丹尼·多伊尔,公爵大人,也是您手下六名护卫官里,最靠得住的那个!
此时此刻,只见D.D——王室卫队一等护卫官,来自镜湖的丹尼·多伊尔,正静静平躺在血泊里。
他的脖颈间,一道满是凝固血污的可怖刀伤,清晰可见。
不。
泰尔斯恍惚迈步,来到地上的人面前,缓缓跪下。
这真是……他吗?
D.D还像以前一样英俊潇洒,只是不再发出慵懒烦人的嗓音,不再开起不合时宜的玩笑,不再挂着那不曾消减的笑容,不再做出令人生气的蠢事。
他只是睁着双眼,平静淡然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纹丝不动,遗容安详。
就像那天的王室宴会上,他走下高台,准备舍卒决斗时一样。
殿下,我知道我这些天为了讨好您,演得有些夸张,用力过度,但是……您是个好人。
比起在复兴宫,在这儿……很轻松。
倘若日后我父亲……请您记得今日。
不,怎么会,怎么会是D.D……
为什么。
外面的哥洛佛和罗尔夫都没大碍,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D.D就……
呆呆的泰尔斯想要伸手去够D.D,手伸到一半,却又无力放下。
“殿下……”
米兰达的脚步在身后响起,又突兀地顿住,伴随压抑的吸气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罗尔夫那嘶哑悲伤的喉音,以及哥洛佛那充满震惊和痛苦的嗓音:
“这是……不,不不不……殿下……怎么会……”
泰尔斯没有回头,他盯着一动不动的D.D,竭尽全力催动狱河之罪,压制浑身上下的颤抖,维持最后一丝多余的理智。
扑通一声,哥洛佛难以置信地跪倒在D.D身边,未干的血液溅上泰尔斯的脸,抹出一道猩红。
“我,我把他安排在这里头……我以为这里会很安全,那杀手挣不脱枷锁……”
米兰达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哥洛佛先锋官……”
哥洛佛握住D.D那早已冰冷的手掌,震惊又呆愣:
“我以为,如果有人劫狱,那必须先……必须先干掉我们……D.D不该……他不该有事……”
罗尔夫同样表情沉重,他一瘸一拐地来到哥洛佛身侧,犹豫了一下,还是单膝跪下,伸手搭上后者的肩膀。
如果你,怀亚·卡索,如果你仅仅只是站在我的身侧,跟上我的脚步,乃至走进我周围,就注定粉身碎骨必死无疑呢?
那我可得选个好位置。
“你的位置被占了,怀亚。”
泰尔斯幽幽开口,无意识地哼笑一声。
他死死盯着尸体的脖颈上,那满是血污的伤口,明白过来。
没错,是反弯刀。
一刀破颈,出血致命。
这么说,老板她——老家伙干脆利落,手下没有丝毫留情。
不愧是娅拉的母亲。
泰尔斯轻嗤一声,表情僵硬。
反弯刀从一开始就有觉悟,带着要杀人的准备而来。
而他,泰尔斯自己却还指望“一切都能谈妥”“何必两败俱伤”的幻想和侥幸,想要消弭矛盾,制止冲突。
何其天真。
何其可悲。
敌人狠辣残忍。
你却软弱无能。
泰尔斯看着丹尼·多伊尔那半睁半闭、仿佛小憩的眼神,自嘲一笑,不屑哼声。
不,远不止是今天。
他内心里的声音越发强硬,似乎这样就能掩藏他的愧疚和罪责。
整个翡翠城,恐惧也罢,担心也好,所有人,身在局中的所有人都知道,也都做好了准备——血流成河,不死不休的准备。
甚至,翡翠城早就开始死人了。
只不过死的不是你身边的人而已。
更甚者,就连整个王国上下,都开始流血了。
只有你,只有你泰尔斯·璨星,还抱着那可怜可悲又可憎可恨的幻想。
只有你,还想要凭借老病的驽马,糟烂的铠甲,破旧的骑枪,以及那一丝自以为是的可笑坚持,冲向那高不可及的巨大风车。
结果只能是粉身碎骨。
累及身边。
于是D.D死了——泰尔斯心底的声音冷酷而直白,血淋淋撕开他的内心,以此帮他抵御淹没一切的悲伤和沉痛:
因为你。
泰尔斯·璨星。
而你何以回应?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冷冷睁眼。
对。
回应。
泰尔斯面无表情地看着D.D的遗体。
他必须要作出强硬有力的回应,无论面对谁。
让今日之事,不再发生。
想到这里,泰尔斯猛地站起身来,眼前却冒出一片金星。
他身形一歪,撑地的手掌却按进了一片血泊里。
入手处冰冷黏腻。
那一瞬间,泰尔斯呼吸一滞。
他呆呆低头,用沾满血腥的手指,从D.D身旁的血泊里,捞起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陈旧歪斜,满身血污,却在兀自对着他咧嘴微笑的……
小布偶熊?
那一瞬间,泰尔斯的瞳孔凝固了。
狱河之罪倏然失效。
少年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
“为什么?”
泰尔斯颤声开口。
沉浸在哀伤中的三人齐齐回头。
“他为什么要带着它。”
泰尔斯颤抖着,捧起手上沾满鲜血的布偶熊,想要擦拭上面的血迹,却只是越擦越红:
“他不是一般都把它放在床头的吗?”
“殿下?”哥洛佛疑惑道。
“他为什么要带着这个小熊?”
泰尔斯握着布偶熊,呆呆看着地上死去多时的D.D,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仿佛这个问题十分重要:
“他为什么要把它带着,为什么要带在身边?为什么要带下来这里?带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其余三人都低头不语,没有人回答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得不到答案的泰尔斯惶恐不已,忍不住大声道:
“为什么!”
“因为这是你交给他的。”身后传来马略斯的声音。
泰尔斯微微一怔。
众人转过身,看见马略斯穿过门洞,表情复杂地看着地上的D.D。
不知何时,他们的后援赶到了。
摩根、奥斯卡尔森、库斯塔、涅希……星湖卫队的不少人都站在门外,震惊又难过地看着地牢里发生的事。
“他说,以你的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把它没收回去,”马略斯轻声道,“所以,他得把它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不时之需。
话音落下,泰尔斯像是泄气的球,软倒在地上。
“殿下……”米兰达想要去搀扶,却被马略斯伸手阻挡。
“可我不需要。”
泰尔斯面无表情,却不由自主地大口呼气,每一口都不受控制地用尽全力,仿佛要把胸腔里的所有空气全部呼出去:
“我才不需要这个丑小熊,谁tm需要这个。”
“殿下……”哥洛佛嘶哑道。
“他自己留着就好……干嘛要给我……我不需要!”
泰尔斯提高了音量,再次强调。
只见他跪在地上,看着手里的血红色小熊,一边捶打地面,一边颤抖着怒吼道:
“我才不需要它!!!”
地牢内外的属下们面面相觑,不知何为。
米兰达心中不忍,正要上前,但有人比她更快。
是马略斯。
只见守望人在王子身边跪下,把失控怒嚎、不能自已的泰尔斯揽入怀里,轻轻拍打着少年发抖的后背,让他把脸藏在自己的肩窝里,藏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但你是需要它的,孩子,你需要的。”
泰尔斯猛地一颤,呼声戛然而止。
米兰达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想起战场上曾经阵亡的战友们。
“没关系的,我明白,过会儿就好了……死亡不是痛苦,是解脱……别看,别看他……他需要休息了……从此不再受苦……”马略斯耐心地安慰着泰尔斯,同时淡然又平静地看向D.D,看向他死去的下属。
几秒后,泰尔斯捏着手里的布偶熊,回过神来,颤抖渐渐减弱:
“抱歉,托尔,我只是……我只是……”
但他被打断了。
“……勇气,燃烧伟大的生命……”
米兰达的声音回荡在坑道里,吟唱出几句北地特有的葬歌。
她的歌声婉转悲凉,让众人纷纷伤感低头,也把泰尔斯的眼泪和啜泣都掩藏其中:
“死亡……不过是久违的归乡。”
泰尔斯回复冷静,他挣脱出马略斯的怀抱,不顾手上的血污,抹了抹眼睛。
哥洛佛咽了咽喉咙,伸手合上D.D的双眼,罗尔夫叹了口气,上前握住D.D的手臂。
“等等,誓言。”
大家回过头,只见最年轻的先锋官,内特·涅希红着眼睛,沙哑着喉咙,指向D.D的遗体:
“他……D.D是卫队一员,也是骑士,按照传统,我们需要……需要有人……有人为他……”
他哽咽着,没再说下去。
众人沉默着,纷纷看向马略斯。
于是守望人叹了口气。
“帝之禁卫,一等护卫官,丹尼·多伊尔。”
马略斯轻声开口,地牢内外的王室卫士们纷纷低头,敛身肃容:
“汝剑已断,使命已终。”
哥洛佛微微一颤,咬着牙捡起D.D的佩剑,顿了一会儿,把它塞回同僚的手里。
“汝已恪尽职守,汝必安息帝侧。”
哥洛佛咬紧牙关,一边跟罗尔夫一起为D.D整理仪容和姿态,一边跟地牢内外的同僚卫士们齐声吟诵:
“唯传承不断……见证永恒。”
吟诵声落下,地牢里陷入沉默。
“哼,人都没得了,”摩根怒哼一声,不忿地踢开一块脚下的石子,“搞这些还管逑用。”
“有用的,”靠在墙边的保罗表情复杂地看着D.D,“只要有人相信,就有用。”
就在此时。
“我的错!我的错!”
血泊里的尸体突然抽搐着坐起,扯着哥洛佛的衣领,发疯大叫:
“对不起,这都是我的错!不是她的!是我!我杀了她!我杀了她!”
搞什么?
泰尔斯浑身一震,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一幕。
这场面过于瘆人,其余人同样悚然一惊,下意识向武器伸手。
“D.D!”
距离最近的哥洛佛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先是震惊,其后狂喜,顾不上被尸体扯着衣领,更顾不上它的胡言乱语:
“D.D!你还没死!还活着!他活着!他没死!”
吓了一大跳的众人又是一惊,面面相觑。
“我的错!我杀了她!我!我们全部!”尸体疯狂抽搐,不受控制地大叫着。
泰尔斯表情一变,立刻抢上,抱住尸体的肩膀:
“D.D?你还活着?”
马略斯比他更加直接,守望人一步上前,狠狠扇了尸体一巴掌:
“回神!”
只见抽搐着的尸体顿了一下,他猛地一颤,说的话又不一样了:
“左……左边!左边!刺客!他在左边!刀!反着的刀!”
死而复生的“D.D”满身血污,他看着身边的人们,先是惶恐不已,喘息连连,旋即虚弱地倒在哥洛佛的臂弯里,晕了过去。
泰尔斯捏着手里血淋淋的小熊,震惊地看着这一切,根本反应不过来。
他……D.D他……
他还活着?
众人嗡地一声炸开:
“怎么,怎么回事?”
“诈尸了?”
“怎么可能,我刚刚检查过……”
“落日女神保佑……脏东西远离……”
“我平时没得罪过D.D啊……”
“他刚刚都说了啥?”
“不……”
一片混乱中,马略斯检查完D.D的情况,凝重结论:
“虽然很虚弱,但是……多伊尔还活着。”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怎么可能?脖子上那么大一记……”
“流了那么多血……”
“难道是王子用了什么邪术……”
“呸呸,即便有也是神术,璨星王室深受女神庇佑……”
泰尔斯惊疑不定地伸手,抹掉D.D脖颈上那道致命伤的血污。
他这才惊讶地发现,对方血污下的皮肤完整紧致,除了一道早已结痂的伤疤,并无更多创口。
这是……
“把他抬上去,立刻救治。”马略斯果断下令。
惊疑不定的卫队众人得到命令,立刻行动起来,拆下门板,七手八脚将D.D抬出地牢。
“D.D这是……遇到什么了?”泰尔斯握着手里的小熊,惊疑道。
马略斯紧皱眉头,表情不变。
就在此时,米兰达感应到了什么。
她捡起一旁的不灭灯,站起身来,向着地牢一侧缓缓踱步。
“在这里!”女剑士高声道。
众人齐齐扭头。
就在女剑士提灯照亮角落的瞬间,所有人都震惊了。
“这是……”
哥洛佛举着D.D的佩剑,难以置信地道。
只见地牢里,最深、最偏、最幽暗偏狭的角落里,正蜷缩着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不成人形的“人”。
“洛桑二世。”马略斯目光凝固。
什么?
听见这个名字,地牢里的卫士们紧张起来,纷纷掣兵戒备,把还在震惊中的泰尔斯护卫在中心。
但几秒之后,马略斯就挥手让大家撤掉防御。
“不必了。”
马略斯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跟米兰达和哥洛佛并排而立。
泰尔斯挣脱护卫,看清角落里的洛桑二世,不禁愣住了:
这真的是他,是那个洛桑二世吗?
只见地牢的角落里,曾经不可一世的血族杀手,正用仅剩的手臂抱紧膝盖,以一个难看的姿势蜷缩在墙角,僵硬又紧张,关节和肢体夸张地扭曲着,却又纹丝不动。
他的脸上则满布青黑色的枯败纹路,看上去狰狞可怖,发丝和皮肤更是干枯萎缩,恶心丑陋。
洛桑二世就维持着这个难看的姿势,一动不动。
目光无神。
面色灰败。
生机尽失。
就像一具……
“他死了。”
马略斯用剑鞘戳了戳洛桑二世不再动弹的干枯身体,看着对方皲裂的皮肤,得出结论。
泰尔斯怔住了。
洛桑二世就这么……死了?
他看着血族杀手最后临终的姿势,心情复杂。
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终于死了!”
“咱们成功了!”
“荣誉复仇!”
“要不再照头补几刀?”
“入侵者来的时候,他没跑掉?被一起干掉了?”哥洛佛看着对方蜷缩在墙角的瑟缩姿势,疑惑道,“这个姿势,是在畏惧,还是在躲避什么?入侵者吗?”
“不。”
米兰达顺着洛桑二世的姿势细细观察,明白了什么,收起武器:
“他是在躲避……血。”
泰尔斯视线移动:
血族杀手脚边,几尺之外的地上,淌满了D.D流出的血。
而洛桑二世只是竭力蜷缩在角落,挣扎着奋尽全力,以远离鲜血。
直到最后的时刻来临。
泰尔斯明白过来,不禁心生感慨。
“那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洛桑二世就这么……枯死掉了?”哥洛佛疑惑道。
米兰达摇了摇头。
马略斯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接过米兰达的不灭灯,返身将它高高举起,照亮D.D方才靠着的墙壁。
泰尔斯面色一变!
“这是……”
众人纷纷抬头。
只见地牢里的墙壁上,两行歪歪扭扭,用鲜血涂抹而出的大字被灯光照亮:
一天之内,别让他再死。
泰尔斯眉心一跳。
“原来如此。”
马略斯叹了口气,他看了看那明显是奋尽全力颤抖写出的血字,再回身看向角落里洛桑二世的枯尸,最后看向D.D被抬走的方向。
“汝剑……”
马略斯闭上眼睛,轻轻放下提灯:
“已断。”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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