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便要敛衽行礼。
萧崇女连忙伸手扶住,嘴里却忍不住嘟囔起来,那清脆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委屈和不满:“姐姐快别多礼!不辛苦,命苦!”
“呃……”卢和铃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抱怨噎得一怔,饶是她素来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此刻也被这直白又带着点孩子气的“命苦”二字弄得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
她心中蓦然想起李潆信中嘱咐:“萧崇女性子直率,有些小脾气,但心地纯良,重情重义。她若肯来,便是真把咱们当自己人了。你切记,只要她来了,就别把她当外人,更别跟她客套生分。只要用不死,就往死里用!她抱怨归抱怨,事儿准给你办得漂亮!”
如今亲眼所见,这“不当外人”的直率程度,着实让她心里有点打鼓,又有些忍俊不禁。
萧崇女见卢和铃被自己一句话噎住,神情微愕,也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
她俏脸微红,随即又有些懊恼地一跺脚,银牙暗咬,索性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姐姐莫怪!实在是……实在是那李潆太……太可恶了!”
她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带着愤愤不平,“我都已经看在杨炯的面子上,把兵借给她了!她倒好!非说什么‘手下无可用之将’,又说‘除了我没人指挥得动曳剌军’,死乞白赖地非要拘着我来!姐姐你是没看见她那封信,写得那叫一个十万火急!字字泣血!说什么‘西北危如累卵’,‘非妹不能解此倒悬’,‘若妹不至,则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矣’!好家伙,说得好像只要我萧崇女不来,这天都要塌下来一般!”
她越说越气,双手叉腰,胸脯微微起伏:“这下好了!我接到信,连我那刚出生的小马驹都顾不上多看两眼,立刻点齐亲卫,一路玩命似的往南赶。好不容易才在约定的地方接到了我的曳剌军,又是一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生怕来晚了一步,误了你们的大事,成了千古罪人!可如今到了这一看……”
她摊开双手,环顾四周寂静的旷野和远处安宁的兰州城廓,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和被骗的委屈,“这哪里有什么天塌地陷?哪里有什么十万火急?这兰州城不是好好的吗?城头灯火通明,连个喊杀声都没有!风平浪静得倒像是我专程跑来吃姐姐的接风宴似的!”
卢和铃听着她连珠炮似的抱怨,看着她气得微微鼓起的腮帮子和亮晶晶的眼睛,心中早已是暗自好笑。
她太了解李潆了,这位三公主殿下哄人办事的本事,简直比杨炯还要高出三分。只要是她想要的,就没有诓不来的人。
也难怪萧崇女如此怨气冲天,任谁被这样一封“催命符”骗着跑了上万里路,筋疲力尽地赶到目的地,却发现风平浪静,都会有被戏耍了的憋屈感。
当下,卢和铃想起李潆信中“别当外人”和“往死里用”的嘱托,强忍住笑意,拉着萧崇女的手轻轻拍了拍,柔声安抚道:“妹妹莫恼,莫恼!李潆她也是心系西北,忧心如焚,言辞间难免急切了些。
妹妹能来,便是帮了我们天大的忙!姐姐在此担保,绝不让妹妹白跑这一趟!待此番西北事了,姐姐我做主,定给妹妹多送几箱我们新近改良的‘轰天雷’如何?威力可比从前的大上不少,保管妹妹在漠北用得上!”
果然,萧崇女那原本气鼓鼓的脸颊,在听到“轰天雷”三个字时,眼眸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亮光。
但她立刻又板起脸,挺直腰板,做出一副大义凛然、不为所动的模样,摆摆手道:“姐姐这话说得可就见外了!妹妹我来此,是念着与姐姐、与李潆的情分,是为了两国绑交,岂是为了这些身外之物?姐姐莫要小瞧了妹妹!”
卢和铃看着她这副口是心非、胡说八道的模样,心中早已了然,不由得好笑地挑了挑眉。暗道这丫头也是个机灵鬼,半点亏都不肯吃的主儿。
她故意沉吟了一下,才慢悠悠地补充道:“哦?是姐姐失言了。那……再加上一万支特制的‘破甲箭’?专破重甲,箭头淬毒,见血封喉,如何?”
萧崇女一听“破甲箭”,尤其是“淬毒”、“见血封喉”这几个字,那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
她脸上立刻换上了一副愁苦不堪的表情,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拉着卢和铃的袖子,声音都带上了几分“虚弱”:“哎呀姐姐!你是不知道啊!妹妹这一路风尘仆仆,真是……真是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几口!
漠北的风沙,西夏的烈日,河西走廊的干渴,嗓子都冒烟了!那马儿都跑瘦了一圈!路上遇到几股不开眼的马匪,还得提心吊胆地应付。姐姐你看我这脸,是不是都糙了?我这手,是不是都皴了?这可都是为了赶着来帮姐姐你啊!”
卢和铃看着她这瞬间变脸、唱作俱佳的表演,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行了行了,少跟我在这儿哭穷卖惨!再加三万担上好的精粮,分五批,给你运到漠北牧场去!够你那些牛羊过个肥冬了!这下总行了吧?”
萧崇女脸上立刻阴转晴,笑容灿烂得如同草原上的朝阳,她一把紧紧拉住卢和铃的手,亲热地摇晃着,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
“好姐姐!亲姐姐!我就知道姐姐最疼我了!姐姐真是菩萨心肠,救苦救难!”她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期待,目光灼灼地盯着卢和铃,就差把“快给我火炮”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卢和铃看着她这副“得寸进尺”的小模样,心中又是莞尔又是无奈,故意板起脸道:“火炮之事,非同小可。我虽掌北地财货,可这军械调配,尤其是新式火炮,还得问过杨炯才行。要不,我这就修书一封,替你问问?”
“唉唉唉!别呀!别呀姐姐!”萧崇女一听“杨炯”二字,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连连摆手,脸上露出又是忌惮又是嫌弃的表情,“可千万别让那个扒皮鬼、抠门羊知道!他要是知道了,准保又想出什么鬼主意来算计我!
不是设个局让我给他白干活,就是变着法儿地从我这捞好处。他那心眼子,比漠北的沙窝子还多。姐姐你行行好,这事儿咱俩私下说,千万别让他掺和。”
萧崇女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绝口不再提火炮的事。
卢和铃看着她这副模样,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那笑声如清泉击石,悦耳动听。
她正了正神色,压低声音道:“好了,不逗你了。眼下局势瞬息万变,姐姐我已经在府衙内给你安排好了上好的厢房和热水,你先随我进城,好好梳洗一番,用些饭食,歇息歇息。身子骨要紧,若是累坏了,回头你家那位‘扒皮精’找我算账,姐姐我可担待不起。”
“谁?”萧崇女闻言,立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撇嘴道,“他恨不得我不吃草只挤奶!整日里就知道算计我那点家当!姐姐你是不知道,他简直就是个黑心肠的奴隶主!哪有那么好心会关心我累不累?”萧崇女吐槽起杨炯来,那是毫不留情。
“你呀!哪来这么多俏皮话!”卢和铃被她逗得忍俊不禁,摇头失笑,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那动作亲昵自然,如同对待自家顽皮的小妹。
随即,她便引着萧崇女,两人并肩而行,朝着兰州城门走去。
刚行至城门口,还未入内,忽听城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声高喊:“少夫人!少夫人!急报——!”
卢和铃心头一凛,停步转身。只见腹护卫徵招,正一路打马狂奔而来,冲到近前,急声禀告:
“少夫人!不好了!刚接到飞鸽传书!吐蕃董毡,纠结本部及附属部落兵马,共计两万八千余人,已突破碌曲外围哨卡,正急速东进,直奔秦州!
另,那三万青龙卫,兵过刚察,以‘补给休整’为名,突然驻扎于西宁城外!其真实动向不明,意图叵测!
吉遵急报,他已组织龙骧卫、白莲卫主力,从碌曲后方发起进攻,意图截断吐蕃军粮道,迟滞其行动!吉尊要求我们即刻发兵增援秦州,否则秦州危矣!”
卢和铃一听这消息,脸色瞬间一沉,方才与萧崇女说笑时的轻松荡然无存。她甚至来不及多想,果断下令:
“徵招!速去传令沈高陵将军!命他即刻点齐兰州城内一万三千熊罴卫,放弃辎重,轻装简从,星夜兼程,驰援秦州!务必抢在董毡之前抵达秦州城下,依托城池,固守待援!
告诉他,秦州若失,西北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
另,即刻传书西凉刘文典将军!就说回鹘李宁名部有异动,似欲集结兵力,趁虚进攻西宁!令他即刻点齐五千展旗卫,以‘协防’为名,火速进驻西宁城!给我牢牢盯紧那三万青龙卫!
若其有异动,不必请示,可临机决断,但绝不可先行挑衅!务必将其动向,每日一报!”
“属下遵命!”徵招抱拳领命,猛夹马腹,再次绝尘而去。
这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快如闪电,条理分明,尽显卢和铃临危不乱、运筹帷幄的主妇之风。
一旁的萧崇女,看着卢和铃瞬间从温婉姐姐切换到威严统帅的模样,听着那一道道关系重大的军令,一时间有些愣神。
待卢和铃处理完军务,转向她时,她才有些讪讪地小声问道:“呃……姐姐……那……那咱们的接风宴……还能吃不?”
卢和铃被她这转折弄得一愣,看着萧崇女那带着点期盼又有点可怜兮兮的眼神,紧绷的神经不由得一松,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如同冰雪消融,春花绽放,带着几分无奈和宠溺:
“什么话?咱家虽然不是什么钟鸣鼎食的豪奢之家,可也从来不会少了自家人的一口热饭!走!”
她再次拉起萧崇女的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婉,“姐姐早给你备下了兰州最有名的汆水面和糟肉!保管让你吃得把舌头都吞下去!”
卢和铃说着,拉起尚有几分懵懂的萧崇女,便朝着城里快步走去。
萧崇女一个踉跄,心中满是疑惑,“咱家?自家人?难不成还能少了一口热饭?”
她下意识回首,望向那五千曳剌军入城的方向,又瞧瞧身旁这位气质高贵、行事果敢的女子,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远在长安、心思缜密如蜂窝般的 “扒皮精” 杨炯。这一声 “咱家”,无端地在她心间泛起一股奇异暖流,却又夹杂着一抹难以言喻的茫然。
然而,这丝茫然转瞬便被一阵浓郁香气驱散。
刚一踏入府衙大门,那熟悉的、混合着羊肉鲜香与香料气息的味道,直钻鼻端。
萧崇女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腹中也适时 “咕噜” 一声。此刻,什么 “咱家”,什么 “自家人”,又什么复杂局势,皆被那诱人食物香气抛诸脑后,她满心只剩一个念头:那汆水面和糟肉,究竟得有多美味?
萧崇女亦步亦趋跟在卢和铃身后,嗅着勾人馋虫的肉香,踏入灯火通明的兰州府衙正厅。
今夜,兰州城中甲士衔枚,炬火如流,蹄铁叩地声震四野。
当是时,太原府有精骑伪作商旅,夜启城门,星驰南奔,其锋直指长安。
边关烽燧相望,九州兵气始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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