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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2章 争名(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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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已悄移过雕花窗棂,明晃晃地铺满了书房矮榻。

杨炯只觉眼皮沉重,勉强撑开一道缝隙,刺目的金光便直扎进来,激得他闷哼一声,又闭了眼。宿醉的酸涩仿佛还浸在骨头缝里,额角隐隐作痛。

“少爷!少爷!”

几声轻唤带着江南水磨调的软糯,近在咫尺。

杨炯勉强再次睁眼,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多丽那张圆润含笑的脸庞悬在榻前,身后跟着三个垂手侍立的丫鬟。

“少夫人呢?”杨炯声音沙哑,喉咙干得像堵了把沙。

“少夫人正亲自盯着厨下准备家宴呢!说是一家人难得聚齐,中午定要好好吃顿团圆饭。”多丽一面脆生生答着,一面已伸手将他扶坐起来。

身后的丫鬟如流水般无声上前,温热的巾帕、青盐、漱盂一一奉上,伺候着他洗漱更衣。

杨炯晃了晃依旧昏沉的头,眉头紧锁:“你昨晚拿的那是什么酒?我分明没饮几杯,怎地醉得如此厉害?”

多丽灵巧地为他系着腰间玉带,闻言眼波流转,掩口轻笑,带着几分促狭:“怎么样少爷?是不是……”她眨了眨大眼睛,那未尽之意全在眉梢眼角跳跃着,“成了?”

杨炯没好气地屈指在她光洁的额上轻叩一记:“你当你们少夫人是那么好糊弄呀?”

“啊?”多丽脸上的得意瞬间垮塌,满是惊愕与失望,“少爷,你……你竟失手了?”

她声音压得极低,透着难以置信的焦灼,“这……这可怎么好?旁院的少夫人们都快临盆了,主母这里还没个动静呢!府里上上下下谁不急?连老爷都发话了,前几日刚定下十二生肖雅称做第三代头十二个孩子的乳名,往后出生的,可再没这等恩典了!”

“十二个乳名?”杨炯动作一滞,心头猛地一沉。

多丽这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杨炯那点残存的酒意驱得干干净净。这宗法嫡庶、长幼尊卑的巨网,终究是当头罩了下来。

父亲先前送出那几枚十二时辰团花佩,此刻想来,分明是早早定下的棋局:李渔的“寅”字绣球佩,其子便是“斑奴”;郑秋“申”字菊佩,其子便是“王孙”;柳师师“巳”字雪柳佩,其子便是“升卿”;而陆萱所佩“辰”字牡丹佩,所诞嫡子,自然承袭那最贵重的“云螭”之名。

如今李渔之子、柳师师的龙凤胎转瞬即至。陆萱和郑秋又是早早留下名额,老爷子定下的十二个名额,转眼便要去其四。

这厅堂之外,还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那所剩无几的“名分”?杨渝、菖蒲,她们腹中骨肉又将如何?还有那些个尚未有孕的,这十二个怎么够分?

无怪乎多丽心急如焚,摘星处旧部各归其主,哪个不是盼着能依附于一位有前程的小主子?

一念及此,杨炯顿觉那还未开席的家宴定不是什么好去处。他匆匆整好衣襟,口中便道:“今日军中确有紧急军务,耽搁不得。你替我向少夫人说明,就说我……”

话未落地,多丽已悄悄朝他努了努嘴,眼神直往门外飘去。

杨炯抬眼望去,心头顿时一凉。只见陆萱身边那女卫头领锦堂春,不知何时已如青松般静立在书房门口。她身姿挺拔,双手抱臂,脸上笑意温婉,眼底却是一片坚决,分明在无声宣告:“少爷,此宴,您避无可避。”

杨炯暗自叫苦,陆萱这安排,分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杨渝怀着身孕,叶枝身世坎坷,李澈身份特殊,白糯心智如稚子,再加上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柳师师,自己这一去,哪里是赴宴,分明是去当那出气筒。

锦堂春轻笑转身,当前引路,杨炯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五月的江南庭院,花木扶疏,香气氤氲,暖风拂过廊下悬着的鸟笼,引得笼中画眉几声清啼。然而这满园生机,杨炯却无心赏看,只觉得脚下路径越走越短,那内院正厅的朱漆大门,已在眼前豁然洞开。

人还未完全踏进门槛,一股无形的、混合了脂粉与暗涌的暖香便扑面而来。厅内宽敞明亮,紫檀大圆桌居中而设,上面已布满了琳琅珍馐。

他目光扫过席面,心头又是一紧:陆萱、柳师师、杨渝、叶枝、李澈、白糯,竟是一个不少,齐齐整整地端坐着,见他现身,纷纷离座起身。

“夫君!”莺声燕语,齐齐道来,却似带着不同的分量与温度。

杨炯忙拱手回礼:“诸位夫人安好,快请坐!”他强作镇定,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细细掠过眼前这一片锦绣。

主位旁,陆萱今日着一身银红遍地金牡丹缠枝纹的宫装,发髻高挽,簪着赤金点翠牡丹步摇,通身气度沉静雍容,恰似一株临风盛放的魏紫姚黄,贵气天成,目光流转间,自有一种说一不二的威仪,正是当家主母的气象。

紧挨着她的柳师师,则是一身月白软烟罗衣裙,只在裙裾和袖口处用银线绣了疏疏落落的雪柳寒鸦,腰肢束得极细,越发显得纤袅不胜衣。她鬓边斜簪一支白玉柳叶簪,容色清丽绝俗,眉眼间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娇纵与灵动,此刻正用一方素绢掩着唇,眼波似笑非笑地斜睨着杨炯,恰如雪后初霁,柔枝拂水。

另一侧,杨渝身着一件海棠红骑射常服改良的窄袖衫子,虽已有孕数月,腹部隆起,却丝毫不显臃肿,反更添几分丰腴英气。她面上薄施脂粉,眉如墨画,眼似寒星,长发利落地在脑后束了个高髻,只插一根简练的赤金嵌红宝山茶花簪,端坐如松,气势沉凝,如同山野间一株饱经风霜却依然怒放的赤红茶花。

再往下,叶枝独自坐在稍远些的位置,一身天水碧的素纱衣裙,别无纹饰,只在裙角绣了几茎半卷的荷叶,发间亦只簪着一支青玉荷叶簪。她微微低着头,侧影单薄,眉宇间笼着挥之不去的清愁与疏离,仿佛水塘深处悄然亭立的一朵青荷,带着雨后的微凉与倔强。

李澈则坐在叶枝对面,一身道门中人的云水蓝素缎道袍,纤尘不染,只在领口袖缘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瑞香花纹。她神情最是淡然,捧着一盏清茶,不言不语,置身事外。

最末席的白糯,穿着嫩鹅黄的撒花小袄,下系葱绿绫裙,头上梳着双丫髻,各缠了一串细小的珍珠链子,随着她好奇张望的动作轻轻晃动。她正眼巴巴地望着桌上那碟晶莹剔透的水晶虾仁,手里无意识地摆弄着一双银箸,眼神清澈懵懂,全然的稚子心性,恰似一捧随风飘摇的蒲公英绒球,纯净得让人心软。

陆萱见杨炯立在门口,目光游移,神色复杂,便款步上前,唇边噙着温婉得体的笑意,轻轻挽住他的手臂,引向主位:“夫君醒了?正好。今日难得姐妹们齐聚一堂,妾身特意吩咐厨房备了些时令的江南小菜,为你们接风洗尘,也解解征途劳乏。”

杨炯被她引着落座,目光顺势投向那满桌的杯盘。

只见桌上:一碟蟹粉狮子头,细切如发的火腿丝点缀其上,红白相间,形如小狮,鲜香四溢;一盘清炖蟹肉镶银芽,银芽根根分明,莹白如玉,托着金黄饱满的蟹肉;一碗三虾豆腐羹,虾仁、虾籽、虾脑与嫩豆腐交融,色泽粉润,热气腾腾;另有糟鹅掌鸭信、樱桃肉、鸡髓笋、藕粉桂糖糕、松瓤鹅油卷……

林林总总,无不精致考究,色香俱佳,既显江南食不厌精的底蕴,更透出陆萱操持家宴的用心与财力。

“有劳夫人费心了。”杨炯由衷道谢,目光扫过众女,见她们虽已落座,却都眼观鼻鼻观心,无人举箸,气氛凝滞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他心知不妙,只想快些打破这僵局,立刻拿起面前的金镶象牙箸,夹了一块松鼠鳜鱼最肥嫩的鱼腹肉,稳稳放入身旁柳师师面前的白瓷碟中,口中道:“师师尝尝这个,江南风味,最是鲜美。”

又夹起一片炙烤得焦香四溢、撒着细密胡麻的羊肉片,越过桌面,放入杨渝碗里,“姐姐一路辛苦,这羊肉滋补,多吃些。”

最后,他索性站起身,伸长手臂,将一块酱汁浓郁、炖得酥烂的鹿腩肉,小心地夹到坐得最远的叶枝碗中,这才落座,故作轻松地笑道:“好了好了,都别干坐着,莫辜负了萱儿一片心意。动筷吧,再等下去,菜都要凉了。”

他自认这番“雨露均沾”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然而话音落了半晌,席间仍是鸦雀无声。

六位女子,眼风在碗碟与彼此之间无声地流转、试探、碰撞,竟无一人肯率先拿起筷子。

杨炯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他放下筷子,眉头微蹙:“怎么?都不合胃口?”

众女的目光终于从碗碟上抬起,相互间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又都迅速垂下,依旧无人应声。

陆萱端坐主位之侧,将这无声的僵持尽收眼底。她心中暗叹一声,深知这层薄薄的窗户纸若不捅破,今日这顿饭便是个心结,他日恐成祸端。

若再出一个李嵬名那样的岔子,这府里便永无宁日了。

一念至此,她端起面前的甜白釉茶盏,指腹缓缓摩挲着温润的瓷壁,眼睫微垂,再抬起时,目光已是一片沉静明澈,投向杨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夫君,如今府中姐妹,多有身孕之喜。公公定下的规矩,想必夫君心中也已有数。今日难得人齐,姐妹们都在跟前。常言道:‘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 这家中之事,关乎将来子孙,关乎阖府安宁。夫君,不如趁此机会,定下一个章程吧?”

“章程?”杨炯心头的烦躁骤然被点燃,声音沉了下去,“什么章程?非要争个头破血流,家宅不宁才叫章程?好端端的一家人吃饭,提这些做什么!” 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抵触与不耐。

陆萱并不动气,只将茶盏轻轻放回桌面,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她目光平静地迎着杨炯的愠色,语调依旧和缓:

“夫君息怒。并非妾身非要搅扰兴致。只是家大业大,人口渐繁,若无一个长幼的定规,下面的人心难免浮动,行事便失了依凭。公公既只给了十二个名分,那索性不如由夫君您,今日在此,当着众姐妹的面,先定下个次序来。也好免去日后许多无端的猜忌与纷争。”

这番话,既是说给杨炯听,也是说给在座每一位心中暗藏波澜的女子听。

杨炯对这种陈腐的“立长立贤”之争厌恶至极,胸中一股郁气直冲上来,脱口道:“若必以长幼定尊卑,则家有顽子,亦将举家业付之耶?贤者虽幼,能保族护宗;不肖虽长,徒耗廪食。舍贤取长,是驱家于败亡也!”

话一出口,他便觉出几分不妥,语气冲了些,但心中那股对僵化宗法的反感占了上风,一时也未及深思。

然而这话落在陆萱耳中,却如针扎一般。她执掌中馈,协理王府内外,劳心劳力,为的便是日后嫡子能承继家业,名正言顺。

杨炯此言,在她听来,竟似隐隐指向她尚未出世、已被公公定下“云螭”之名的嫡子。

陆萱端坐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晃,脸上温婉的笑意倏然褪尽,缓缓抬眼看向杨炯,眸底深处翻涌起难以言喻的委屈与受伤,声音却竭力维持着平静:

“夫君的意思是……妾身无能,将来所诞之子,必是个愚笨蠢材,不堪承继家业了?” 她每一个字都吐得极慢,极清晰,如同冰珠坠地,“是了。妾身忝居正室之位,既不能随夫君征战沙场,立下汗马功劳;又不替夫君分忧解难、安定后宅,确实不配担此大任!妾身这就去书房,修书禀明公公,自请卸下这掌家之责!”

说罢,竟真的一扶桌沿,霍然起身,便要离席而去。那决绝的姿态,哪里是商量的口吻,分明已是心灰意冷。

杨炯大惊失色,万没料到自己一句气话竟引来如此反应,慌忙起身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萱儿!你这是做什么!我……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急得额角见汗,心中懊悔不迭。

陆萱被他拉住,脚步顿住,却不回头,只侧着脸:“那夫君究竟是何意思?妾身愚钝,还请夫君明示。”

“我……” 杨炯张口结舌。

他本想说“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古今之正义也”,可这话一旦出口,无疑是当众承认了十二乳名所代表的绝对秩序,不仅彻底否定了杨渝等人的可能,更是火上浇油,将陆萱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

杨炯嘴唇翕动,那半句话却死死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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