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经历了一个轮回。
将船猛地一震,船身陡然一轻。那令人窒息的风雨压力瞬间减弱,眼前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云层也慢慢变薄、退散。
天终破晓。
虽然头顶仍有阴云,细雨飘飞,但东方海天相接之处,已裂开一道狭长的金红色缝隙。
初升的朝阳挣脱了乌云的束缚,将万道金芒刺破铅灰色的苍穹,投射在刚刚经历过浩劫的海面上。
雨丝在晨曦中化作亿万金线,波涛汹涌的海水被染上了一层流动的破碎金鳞。劫后余生的感觉,如同暖流,瞬间涌上所有幸存者的心头。
杨炯见船队安稳无事,那颗悬着的心才算落定。低头瞧着眼前的白糯,迟疑着问道:“糯糯,你……你真的长大了?”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荒唐可笑。
“哼,我若再不长大,还不知要被你哄骗到几时呢!” 白糯眼眸一寒,直直望着杨炯,目光里带着几分锐利。
杨炯忙喊冤:“我何时骗过你?”
“那声‘好哥哥’,不是你教我叫的?我年纪比你大,你当真不知?” 白糯咬着牙,语气里又羞又愤,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像揣了只乱撞的小鹿。
“你……你休要蛮不讲理!是你自己非要那般叫的!”杨炯急忙撇清。
“呵呵!” 白糯冷笑一声,学他的腔调,“爱就是,心里时时刻刻都装着那个人,有了好吃的、好玩的,头一个念头便是要与他分享;若是一日不见,心里便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要紧的物件,慌得坐不住,总也不踏实。”
见杨炯神色尴尬,白糯哪里肯放过,只带着几分揶揄:“深更半夜的,对着个姑娘家讲什么是情爱,可真有你的!”
“哎哎哎!你别混赖,明明是你先问的!” 杨炯梗着脖子不认。
白糯没料到他这般无赖,当即嗤笑:“好啊!那你说说,方才进我房里,眼睛都黏在何处了?”
“什么黏在何处?” 杨炯一脸茫然。
“你还装!” 白糯又气又急,“当我还是小孩子不成?你进门时,那眼神儿几乎要钉在我……我……!”
杨炯老脸一红,强撑着念了句:“花到浓时自有香,未逢真赏亦堪伤。”
“你……你气煞我也!” 白糯怒不可遏,扬手便要打去。
偏在这时,乌云骤至,一道下击爆流如冰水自九天泼下,直将正要发作的白糯与心虚的杨炯浇了个透心凉。
白糯被这冷水一激,只觉脑袋 “嗡” 的一声,眼前发黑,她死死攥着杨炯的衣袖,想让自己清醒些,可那昏沉却如潮水般涌来。
片刻后,白糯浑身一颤,眼神复归清明。
杨炯被她抓得生疼,正要讨饶,对上她的目光却顿时懵了:“你……你……”
“好哥哥!我怎么在这儿呀?”白糯一脸疑惑,眼神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你别给我装样儿!这套把戏我见多了,分明是钓鱼执法!我才不上当!” 杨炯梗着脖子,一脸正色。
白糯更糊涂了,低头见自己爬得这样高,愈发纳闷:“好哥哥,咱们爬到桅杆上来做什么?怎么……怎么你我都这般狼狈?”
杨炯定定盯着她,见她神色真诚,半点不像作伪,当下皱起眉:“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白糯使劲回想了半晌,小声道:“我只记得你好像要讲什么《时空恋旅人》的故事,后来便觉头疼,再往后……就什么都不晓得了。”
杨炯听了,暗自称奇。
本还想再逗逗她,可一想起方才那个白糯的模样,什么都懂,又那般记仇,便悻悻作罢,信口胡诌:“你说睡不着,我带你来看日出。”
“啊?看日出要爬这么高吗?” 白糯小声嘀咕,眼里满是不解。
“站得高,方能看得远。” 杨炯张嘴就来。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得“呜——昂 ——!”
一声低沉悠长的鸣叫,似从洪荒远古传来,自船队左前方的海面下漾开。紧接着,一声连一声,或高亢如裂帛,或低沉如擂鼓,此起彼伏,织成一曲神秘而磅礴的海洋之歌,在天地间回荡不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数百丈外,平静了许多的海面上,陡然拱起数座巨大如小岛般的黑色背脊。那背脊光滑如镜,在晨光中泛着湿漉漉的幽光。
紧接着,巨大的尾鳍如天神巨斧般破开水面,带起滔天白浪,重重拍下。浪花飞溅中,几道粗壮的水柱伴随着沉闷的喷气声,自那巨大的头颅顶端冲天而起。
水柱高达十数丈,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折射出七彩斑斓、如梦似幻的虹霓。一道、两道……数道绚丽的彩虹横跨海天,如同连接人间与仙境的拱桥。
“好哥哥!快看!快看!鲸鱼呀!彩虹!彩虹!好漂亮啊!”紧抱着杨炯的白糯突然激动地叫了起来,声音清脆,充满了孩童般的惊喜与纯粹的欢欣,方才的冷冽与沉静荡然无存,眼中只剩下被这天地奇景震撼的无邪光芒。
她指着那喷水的巨鲸和横跨海天的彩虹,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浑然忘了自己还在高高的桅杆之上。
杨炯也被这壮阔之景深深震撼,胸中豪气顿生,放声长笑:“哈哈哈!老毛!咱们兄弟又活下来啦!”
甲板上,力竭瘫软如泥的毛罡,正由卢启等人七手八脚地包扎着血肉模糊的双臂。
他闻声抬起头,扯着破锣般的嗓子吼道:“侯爷!你还有心思说笑!咱们好像是偏航啦!照着这方向瞎跑,怕是要跑到江南去了!”
杨炯闻言一愣,随即看着眼前金鳞跃动、彩虹飞架、巨鲸遨游的海天胜景,再看看怀中激动得小脸通红的白糯,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豁达涌上心头。
他再次仰天大笑,声震海天:“哈哈哈!好!江南好!江南好啊!!!”
白糯在一旁听到要去江南,虽然不太明白具体是哪里,但见杨炯如此开怀,心中更是欢喜。
她忽然仰起脸,看着杨炯被朝阳镀上金边的侧脸,眼神清澈明亮,语出惊人:“好哥哥,我爱你!”
“啊??!”杨炯的笑声戛然而止,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呛得连连咳嗽,难以置信地瞪着白糯。
白糯却一脸理所当然的认真,掰着手指解释道:“你不是说:爱就是,心里时时刻刻都想着那个人,有了好吃的、好玩的,头一个念头便是要与他分享。如今这眼前的好景色,鲸鱼跳舞,彩虹搭桥,糯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所以,糯糯爱好哥哥!这不对吗?”
杨炯老脸涨红,想起昨夜舱中那番“爱的启蒙”,又对上白糯这纯真无邪、逻辑自洽的眼神,顿觉百口莫辩,羞恼交加,大声反驳道:“我……我没说!那话不是我说的!”
“你说了!昨夜在房里,点着灯说的!我记得清清楚楚!”白糯小嘴一撅,毫不示弱。
“放屁!绝对没说!”杨炯抵死不认。
“就说了!就说了!”
“说个屁!小丫头片子别瞎咧咧!”
“你才瞎咧咧!好哥哥赖皮!”
……
两人竟在这高高的桅杆顶端,沐浴着雨后初晴的晨光,伴着海面鲸群悠长的鸣唱和横跨天际的绚丽彩虹,如同两个斗气的孩童般,你一言我一语地拌起嘴来。
杨炯是心虚气短,面红耳赤;白糯则是天真执拗,理直气壮。
时,鲸歌相属,垂虹饮浪。帆樯东指,海色苍茫。
竟日,舟师扬帆,直趋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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