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血雨,溅落在王修素白的披风下摆,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点点红梅,触目惊心。
藤原道长那兀自挺立的身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手中那柄饮尽主人鲜血的小乌丸“当啷”一声坠落在血泥之中。
他那双瞪得滚圆、目眦尽裂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平安京的方向,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光芒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凝固成一片永恒的、死寂的灰败。
那挺直的身躯,轰然向前栽倒,重重地砸进他自己喷涌出的那片血泊泥泞之中,激起一片暗红的泥浆。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风声、雨声、远处战场零星的金铁交鸣和垂死的呻吟,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
王修端坐马上,劲弩依旧平举着,冰冷的弩尖遥遥对着那具伏卧在血泊中、已无生息的躯体。
她的手指还保持着扣动悬刀的姿势,僵硬地悬在半空。那张苍白如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大仇得报的狂喜,没有手刃仇敌的快意,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冷的茫然。
数十年的刻骨恨意,支撑着她从毒窟爬出,熬过流落异国的凄风苦雨,在无数个被毒发折磨的寒夜里咬碎银牙。每一次毒发的剜心蚀骨,每一次午夜梦回那毒窟的黑暗与窒息,都在她心底刻下一道血淋淋的复仇誓言。向这个名为“舅舅”的魔鬼复仇,向这个毁了她一生的家族复仇。
为此,她可以忍受一切,可以算计一切,可以变得冷酷无情。这滔天的恨意,早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是她活着的唯一意义。
然而此刻,当这恨意的源头,这缠绕她半生如同附骨之疽的仇人,真的在她面前自戕身亡,血溅五步,伏尸尘埃。那支撑她熬过无数炼狱、焚尽了她所有温情与希望的熊熊恨火,竟在刹那间,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像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茫,瞬间席卷了她。心口仿佛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大块,留下一个黑漆漆、冷飕飕、深不见底的窟窿。
支撑她半生的支柱轰然倒塌,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意欲何为?复仇之后,又该去向何方?这突如其来的虚无感,竟比那蚀骨的毒发更加令人窒息。
就在这片死寂的空茫之中,雨,似乎悄然变小。
那压抑在头顶、仿佛亘古不散的厚重铅云,被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劲风,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狭长的裂口。
一缕金灿灿的、带着久违暖意的阳光,如同天神投下的光之利剑,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重重阴霾,精准无比地投射在王修苍白冰冷的脸上。
光线刺目,她下意识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缕阳光来得如此突兀,带着一种涤荡乾坤的力量,驱散了王修脸上那层死寂的苍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近乎透明的金色光晕。那阳光的温度,透过冰冷的雨丝,落在她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丝细微却真实的暖意。
这暖意仿佛拥有某种奇异的魔力,顺着她的血脉悄然流淌,竟微微驱散了一丝心口那巨大的空茫与冰冷。她从未觉得阳光如此清澈。也从未觉得呼吸如此顺畅。仿佛压在心口二十年的万钧巨石,随着藤原道长那一腔热血喷出,随着这缕阳光的刺入,终于挪开了一丝缝隙。
“唉……”
一声苍老而悠长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宿命般的了悟,自身后传来,打破了这阳光下的死寂。
王修没有回头,但那叹息声,却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她空茫的心湖中漾开了一丝微澜。
藤原道月在叶枝的搀扶下,拄着一根乌木拐杖,步履蹒跚地踏过泥泞的尸骸与血水,缓缓走到藤原道长的尸身旁。她身上的玄色直衣同样沾满了泥点和深褐色的血渍,银白的发髻散乱不堪,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疲惫与悲悯,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藤原道月浑浊的老眼低垂,凝视着泥水中那具曾经叱咤风云、如今却冰冷僵硬的躯体,又缓缓抬起,目光复杂地落在马背上沐浴在阳光中的王修身上,声音低沉而沙哑:
“尘归尘,土归土。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机关算尽,血流成河。到头来,也不过是黄土一抔。这个结局,总也算给他留了最后一点藤原家主的颜面了。”
藤原道月说着,伸出枯瘦颤抖的手,从宽大的袖袍中,摸索出一个通体漆黑、毫不起眼的细颈瓷瓶。瓶塞被拔开,一股极其刺鼻、令人闻之欲呕的腥甜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浓重的血腥味。
她微微弯腰,小心翼翼地将瓶口倾斜。瓶内流出一种粘稠如蜜、色泽暗红近黑的诡异粉末。这粉末一接触到藤原道长脖颈处那尚在缓缓渗血的致命伤口,便如同滚油泼雪,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异响。
一股浓烈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青白色烟雾猛地升腾而起。烟雾之中,那粘稠的暗红粉末如同活物般迅速蔓延开来,所过之处,无论是浸透了血水的华贵锦袍,还是坚韧的皮肤肌肉,甚至那森森白骨,都如同烈日下的冰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地消融、塌陷、化开。
嗤嗤嗤——!
令人牙酸的腐蚀声密集响起,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疯狂啃噬。伤口周围的皮肉瞬间变成一种可怖的、冒着气泡的酱黑色,继而如同烧熔的蜡烛般塌陷下去,流淌出粘稠腥臭、混杂着红黑之色的脓血。
这消融迅速扩大,藤原道长那具不久前还带着枭雄余威的躯体,就在这缕金光的照耀下,一点点、一寸寸地塌陷、融化、瓦解。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原地只剩下了一滩面积惊人、不断冒着细小气泡、散发出浓烈恶臭的粘稠黑红色液体,缓缓渗入被鲜血浸透的泥泞土地中。
那曾经权倾朝野、翻云覆雨的藤原家主,连同他的野心、他的不甘、他的罪恶,彻底消失在这天地之间,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唯有那柄名刀小乌丸,静静地躺在旁边,刀身依旧寒光凛冽。
藤原道月看着那滩污浊的血水,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悲哀,随即化为一片枯寂的死灰。她再次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又仿佛彻底耗尽了最后的心力。
随即颤巍巍地弯下早已不再挺拔的腰背,用枯瘦如柴、布满老人斑的手,费力地捡起了那柄沉甸甸的小乌丸名刀。
刀锋上,犹自带着一丝主人颈血未冷的微腥。道月双手捧着这柄象征着藤原氏最高权柄与传承的神兵,如同捧着一座沉重的大山,一步一步,步履维艰地走到王修马前。
她仰起布满沟壑的脸,浑浊的老眼带着复杂神色,将刀高高捧起,递向马背上的王修,声音苍老而疲惫:
“拿着吧,无论你认不认这身血脉,此乃藤原家主的信物。有了它,便算是正了名分。” 她喉头哽咽,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藤原氏的未来,早已随着那滩血水和城外震天的喊杀声一起,彻底崩塌了。
王修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传世名刀,空洞的目光缓缓从道月苍老绝望的脸上移开,越过他佝偻的身躯,投向远处。
那里,硝烟渐散,一面残破不堪、却依旧倔强挺立的赤底麒麟战旗,正在被炮火撕裂的平安京残破城垣下猎猎招展,旗面上沾满血污,却掩不住那睥睨天下的峥嵘锐气。
王修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无比坚定,如同寒冰乍破,锋芒毕露。那在人群中冲杀的高大身影,似乎在这一刻,彻底照亮了她灵魂深处的某个角落。
“我是杨家人!”王修的声音清冽如冰泉激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响彻在这片血腥的修罗场上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藤原氏的脏血,早已流尽!”
话音未落,她双腿猛地一夹马腹,栗色战马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踏过那滩污浊的血水,踏过藤原道月捧着刀僵立的身影,头也不回地朝着那面猎猎飞扬的赤色麒麟战旗,朝着那片被炮火撕裂的残破城门狂飙而去。
风,卷着浓重的血腥与硝烟,呼啸着掠过尸骸狼藉的旷野。
杨渝勒马立于乌云踏雪之上,身上的赤甲浴血未干,亮银枪斜指地面,枪缨上的血珠犹自滴落,凤目含煞,扫视着眼前这片被彻底打垮的战场。
天皇近卫军那曾经不可一世的赤铜洪流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满地残破的甲胄、倒毙的战马和层层叠叠的尸体。零星的反抗如同投入沸水的雪片,在麟嘉卫和螭吻营残部冷酷高效的绞杀下迅速湮灭。
杨炯策马行至她身侧,那张刚毅的脸上也满是疲惫与血污,但眼神却亮如寒星:“藤原老贼伏诛,影武者、藤甲兵主力尽灭,城头禁卫军被巨炮轰散,天皇龟缩皇城,看来大局将定。”
杨渝微微颔首,目光越过尸山血海,投向远方。
只见王修正策马穿过尸骸遍布的战场,朝着城门疾驰而来,她那单薄却挺直如剑的背影,在破开乌云的万道金阳照耀下,仿佛镀上了一层神圣而凛然不可侵犯的光晕。
杨渝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如释重负的弧度。
“传令!”杨渝的声音陡然拔高,清越如凤鸣,穿透整个战场,“全军整队!目标——平安京!入城!”
“遵令!”毛罡、姬德龙、贾纯刚等将领轰然应诺,声震四野。
号角长鸣,苍凉、雄浑、带着铁血杀伐之气的号角声,再次撕裂了短暂的沉寂,如同沉睡的巨兽发出了苏醒的咆哮。这号角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嘹亮,都要激昂,带着一股席卷天地、涤荡乾坤的磅礴气势。
呜——呜呜呜——!
随着号角声起,整个战场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灵魂。
散落在战场各处,正在打扫残局、包扎伤口的赤甲士兵们,闻声猛地挺直了腰杆,疲惫不堪的脸上瞬间爆发出狂热的光芒。
他们迅速抛弃一切不必要的负重,抓起身边染血的兵刃,踢开脚下的尸骸,如同百川归海,向着那面屹立在残破城门前的赤色麒麟战旗下汇聚。
铿锵!铿锵!铿锵!
铁甲撞击之声由疏而密,由远及近,最终汇成一片连绵不绝、沉重无比的金铁轰鸣。赤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在麒麟旗下迅速凝聚、排列。
破损的甲叶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染血的刀枪如同森林般举起,无数双眼睛燃烧着胜利的火焰,死死盯住前方那座象征着扶桑至高权力的平安京皇城。
整军完毕,蹄声如雷。
杨渝一马当先,乌云踏雪长嘶裂空,亮银枪直指前方那如同巨兽獠牙般的城门豁口。
“大华——!”杨炯大吼一声,声如金石交击。
“万胜——!!!”数万将士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山呼海啸般炸响,声浪滚滚,震得残破的城墙簌簌发抖,震得天空中最后几片残云都似乎要消散。
铁蹄踏碎泥泞与尸骸,沉重的步伐撼动着饱经蹂躏的大地。赤色与黑色交织的洪流,带着碾碎一切的磅礴气势,冲向那被巨炮撕裂的平安京城门。
铁流滚滚!刀枪如林!战旗猎猎!杀气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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