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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1章
看着看着,李追远仰起头,靠在藤椅上,揉了揉眉心。
少年也算是博览群书了,还没学会走路时,他就在李兰书房里的各种拓印上爬来爬去。
来到南通后,微雕版的秘籍、写意流的功法、残缺的秘术……甚至连阴家十二法门这种需要自己向上逆推的,他都经历过。
不要把它们单纯看作一本书,而是视为以规律符号为载体所呈现出的信息流,那接纳与理解起来,就没那么难了。
稍微上点难度的,就是揣摩记录者的目的;难度再高点的,无非是共情一下记录者当时的心境。
万变不离其宗,记录者留下这些记录,就是为了给后面的人看的,你只要能调整到与其当时同频,就能很顺利地消化这些讯息。
但刘姨,是个例外。
她记这个账册,是真没打算给别人看,她甚至没打算给她自己看。
刘姨刚会写字时就开始记了,不,很可能更早,她从记事起就开始记仇。
等她会写字时,就马上将以前记在脑子里的仇赶紧写下来,生怕自己记忆会模糊。
时间跨度之久,字体风格之变,心境状态之迁,全都在这里头呈现得淋漓尽致。
最头疼的是,
别人是文字上带点情绪,刘姨是情绪上沾点文字。
看这个账册时,李追远脑子里像是有很多个年龄段、各种不同心情下的刘姨,在自己耳边不停叽叽喳喳、絮絮叨叨。
恰恰是因为少年的阅读习惯太过深入,使得这会儿,竟有种头昏脑涨,让他这个心魔都有种要走火入魔的感觉。
林书友提着一大包调味品回来了,很是不好意思地交给刘姨。
因为他的操作失误,让全家午饭被迫延迟。
阿友跟刘姨道歉,刘姨笑呵呵地摆手说没事,还顺带帮阿友整理了一下不对称的衣领子。
坐在二楼露台上的李追远,目睹着这一幕。
其实,一直到自己举行入门礼之前,站在刘姨的视角,她的未来都是黑暗绝望的。
童年阶段就是秦柳两家的衰落期,见证主母苦苦支撑下的压力,经历秦叔点灯走江又失败,再看着病情沉重的阿璃。
你真的无法奢望一个认为没希望去报仇的人,能把仇家的事记录得有条理。
李追远再次低下头,把账册重新抱起,开始以比先前更快速的方式进行翻阅。
一页,两页,三页……快到像是风在吹动书页。
只记“图画”,不看文字。
这种阅读,更像是把账册里的内容“拓印”进自己记忆里,等自己哪天需要时,可以回溯这段记忆,再从记忆中具体细看这一页上的内容。
饶是如此,把这厚厚的账册全部翻完一遍,李追远累了,风也累了。
晃了晃有些发酸的手腕,李追远抱起账册,走进屋里。
正在雕刻抹额的阿璃看了眼一脸疲惫的少年,这还是记忆里,她第一次看见少年看书看成这样。
不想让女孩担心,李追远解释道:
“刘姨的感情世界,有点过于细腻。”
阿璃眨了眨眼,似是明白了少年的意思。
李追远在自己书桌前坐下,打开抽屉,将《无字书》取出。
翻到第一页,卧房内,女人慵懒地躺在床榻上,身姿曼妙,手里提着一串葡萄,正在往嘴里送。
许是没料到这时少年会忽然翻自己的页子。
画面一顿,女人立刻正襟危跪。
她不至于傻乎乎到,认为自己能以色诱的低级方式影响到这个少年,而且自己都没实体,靠的还是黄书黄图。
床榻边的蚊帐两侧,有四个钩子,每个钩子都是一尊邪祟的小型模样,这是原先那四头被拿去喂养的邪祟印记。
印记没必要空留牢房摆放,让少年下次使用时,还得翻到第六页,挺麻烦的。
她就贴心地把第二页到第五页的牢房清空了,现在《无字书》还是只有她所在的第一页有画面。
李追远指了指这厚厚的账册,对画中女人道:
“你来看,你来记。
将它们做好归纳整理,按你所理解判断的传承实力进行分级分类。
以后我到了哪里,附近有仇家的话,你来提醒告知我,并做好路线规划,指引导航我去。”
女人点头。
“这些,我都记在脑子里了,我会抽查。”
女人将额头抵地。
虽然《邪书》已经通过实际行动,向自己展现过了忠诚。
李追远也相信至少现阶段,她确实是对自己忠诚的。
但现在不代表未来,你现在给她开过高的权限,就是在滋养助长她未来的堕落。
一旦她意识到,可以凭借一点点更改、巧妙的误导,就能影响到你的报仇线路时,很难不尝试去动歪心思。
这也是李追远刚刚宁愿忍着手酸,也要把账册翻完一遍的原因。
少年将《无字书》,放在了账册上。
接下来,书开始吃书。
账册没动,《无字书》也没动,但冥冥中,你能听到“咀嚼”声。
李追远站起身,走到阿璃旁边。
阿璃指了指一颗绿宝石,看向少年。
这是女孩绿色练功服上镶嵌的配饰,她摘下来,打算缝合到林书友的抹额上。
李追远摇了摇头:“这样还是有点太张扬了,不如在上面刻出一个甲骨文的‘电’字。”
女孩点了点头。
只是,这绿宝石取都已经取下来了,再缝合回衣服上,也没这个必要,大概率柳奶奶那里,阿璃新的练功服都已经做好了。
“阿友把官将首的供桌给撞坏了,那些个雕塑也压得有些变形,阿璃你辛苦一下,重新再给童子和增损二将们雕刻一套新的。
这枚绿宝石,就镶嵌到童子身上吧。”
哪怕阿友没压那一下,那套雕塑也到了该换的时候了,主要是童子和增损二将祂们没事就喜欢操控雕塑偷偷打架,互相都留了破损。
女孩示意自己知道了。
李追远在旁边,用小刨子刨了些木花卷儿,帮阿璃准备好下面做雕塑的原材料。
等书桌那里吃书的声音结束后,少年就起身走了回来。
《无字书》第一页的卧房,满是狼藉。
有泪痕,有劈痕,有抓痕……
女人瘫坐在地上,头发散乱,双目无神。
被这账册折磨到的,不仅仅是李追远,连《邪书》也没能例外。
这大概,就是用蛊大师的境界吧。
李追远端起茶杯喝水,多给了女人一些缓冲时间。
当少年把茶杯放下去时,女人整理好自己的形象。
“哀牢山附近,有没有仇家,最好能匹配上活人谷的强度。”
卧室地砖上,出现了一行字:
鹿家庄
接下来,女人结合刘姨的记录以及她自己那老旧的认知,向李追远介绍起这个势力。
和石家庄不是一个庄一样,鹿家庄也不是。
但前者比庄大得多,后者则比庄小得多。
鹿家庄人口稀少,甚至都谈不上一个村,其规模,一直维系在四代或五代同堂的格局。
并且,鹿家庄并不会代代派门下传承者点灯行走江湖。
绝大部分时候,它的传人都活跃在岸上而不是江上,但每每都有他们的记载时,都会凸显出其传人的强大。
相传,鹿家人的先祖,婴孩时期是被山林中神鹿养育,长大出世后,将姓氏定为“鹿”,鹿家人自认为身上流淌着神鹿之血,其家族传承走的也是武夫路子。
江湖传闻往往会失真,这一点看赵毅的经历就知道了。
邪书给李追远所整理出的这些东西,李追远都能看出自相矛盾的地方。
被神鹿抚养长大的先人,后人身上流淌着神鹿血脉,并因此擅长练武。
反正,以李追远的习惯性分析,故事很容易变成鹿家人先祖将神鹿给杀了,食其肉喝其血,得到了特殊血脉,并以此为基础,发展出自己的势力传承。
传说故事里的温情,很多时候都是拿来遮掩真实的血腥冰冷。
鹿家人能被刘姨记录,是因为上一代鹿家庄,有传承者点灯了,而且他还参与了那场针对秦叔的围杀。
绝大部分围堵自己的人,秦叔是不记得的,那些一拳、两拳就能解决的家伙,你都没看清楚对方的样子,对方就彻底碎裂没样子了。
刘姨在给生命垂危的秦叔治伤时,秦叔背上有一道形似鹿角的伤痕,它残留的内火哪怕在秦叔回到家时,依旧在持续灼烧着秦叔的肉体与灵魂。
每一笔落在秦叔身上的伤,刘姨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曾在柳玉梅面前,哭着喊着求着允许她去报仇。
这鹿家庄,就在此列。
但柳玉梅拒绝了。
要是那种大门派大家族,刘姨站在阴影里盯着,以施蛊下毒的各种手段,不针对势力里的强者,只对外围普通人下手,也足以让对方恼羞成怒却又无可奈何,生活于恐惧之中。
可偏偏,鹿家庄人口稀少,并不适合刘姨的手段发挥。
再者,鹿家庄的人放弃点灯走江的利益,是因为在岸上,他们能得到其它利益补充,也可以理解成一些顶尖势力联手养着的一只手套。
秦叔点灯走江,鹿家庄传承者也点了灯,可能在那时,布局就已开始。
江上的事,归江上,这是整个江湖多少年以来的默契与规则。
除非已决意鱼死网破,否则单纯上门把鹿家庄给挑了,只能算是将这脸皮彻底撕开,把矛盾彻底公开化,而且,是你自己主动破了道义,失了规矩。
道义这俩字,在你如日中天时,只是擦屁股的纸,当年柳清澄清算江上之仇时,也是该杀就杀。
那时她是当代龙王,那时龙王柳是正经龙王门庭,大家只是觉得面子有点不好看,但……也就那样吧。
现在家门衰落,却没办法这样做了,你甚至得指望着这张纸来糊一下漏风的门窗。
这么多年来,柳奶奶就一直处于破罐子破摔和维系这单薄传承责任这两条线上,一次次怒从心起,又一次次硬生生憋了回去,最后只能对着祖宗牌位们开骂。
是她阻拦了刘姨的复仇,但她却又是最想复仇的那一个,比刘姨要激进得多。
所以在把家主之位交出去后,柳玉梅马上跟自己提议,把祖宅里的邪祟运出来,寻一家爆了,同归于尽!
李追远的指尖,在鹿家庄三个字上摩挲。
以这里为起点,正式打出自己旗号,开始扬名,还真的挺合适。
先撕了他们的手套,以此方式告诉他们,秦柳两家的人又回到了江上,当年的账,要开始算了。
李追远拿出自己的《追远密卷》,先写上活人谷,再写上鹿家庄。
活人谷是大帝要剪除的小地狱,李追远相信,在自己将浪花引去那里时,大帝肯定愿意提供更多的便利。
这一点,可以利用,在给大帝“办差”的同时,自己也能掺带上私活。
接下来,就该挖水渠了。
这时候,就没必要去急着搞创新,反正经过实践检验的老办法多的是,先往里头套。
李追远开始画线,复杂的问题先尽可能简单化。
第一步,先把下一浪的江水引向活人谷。
这一步,得做模糊处理,不能引得太精确,不能直指活人谷,最好先到哀牢山,甚至只是先到玉溪。
这样,才能给自己留下从容的犯错余地。
第二步就是犯错了。
李追远与陈曦鸢是两种反向极端特例。
事实是,在走江时,没能洞悉江水意图,在外围绕圈子迟迟不得进,其实是一种常态。
等到了玉溪,自己就可以犯错了,先停步下来,将江水的分叉,引向鹿家庄。
等解决好鹿家庄后,再来一声抱歉:“对不起,搞错了。”
第三步,回头再去处理活人谷。
这是最理想也是最直接的线路,等实际操作运行时,必然会产生各种变化,但只需要牢牢掌控这大方向,就能收获想要的结果。
最理想的状态与变化,大概就是祸水东引,让鹿家庄与活人谷先起冲突,自己当那在后的黄雀。
不过,这只能等自己到了现场后,根据实际情况去引导,而不能一开始就奔着这种想当然的心态去做。
做事就是这样,先选最笨的方法走最远的路,再仔细侦辨途中遇到的近道是否真的能走。
“吃午饭啦。”
……
“力侯,这食盒里怎么还有一个空盘子。”
李三江端着空盘子疑惑地看向秦叔。
秦叔:“会不会是预备着来吐骨头的?”
李三江闻言,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泥土。
坐斋,在地里搭棚子,脚下都是土,啥玩意儿随口吐地上就行了,还用得着弄个盘子装着?
再说了,食盒里的荤菜是白菜烩虎皮肉、青椒肉丝,没有鱼也没有鸡,吐什么骨头?
李三江把空盘子托举到自己眼睛前,伸手从上面捏起一片花生衣:
“这是,花生米儿?”
山大爷低头,在食盒里找了找,说道:“花生米儿没落在这下面。”
李三江看向秦叔。
秦叔看向润生。
润生:“嗯?”
山大爷:“润生侯啊,你把花生米给偷吃了?”
润生:“嗯!”
山大爷砸吧了几下嘴,责怪道:
“你这整的,你李大爷缺你一盘花生米么?你要是嘴馋了,在家里抓一把搁兜里慢慢吃不就行了,这是给我和你李大爷拿来下酒的呀。”
李三江:“对呀,有花生米就该有酒的,酒呢,酒呢!”
润生:“我喝了!”
李三江:“怪不得,我说怎么有俩酱油瓶呢,还一瓶装一半。”
家里的碗碟盘子是定量,拿出去多少就得收回来多少,酒瓶子也是,喝完了洗干净后可以拿来装其它调料,反正会过日子的人家都会存着。
山大爷佯装生气道:“好啊,润生侯,你现在了不得了,不仅偷吃还偷酒喝了是吧,我看你真的是……”
李三江:“行啦行啦,吃了就吃了喝了也就喝了嘛,有你这个榜样酒鬼在,你家润生侯学会喝酒不很正常?”
山大爷:“嘿,就我爱喝酒是吧,你在家做了啥表率了?”
李三江:“我家小远侯不喝酒的,说喝酒伤脑子。”
山大爷:“那我家润生侯……”
李三江:“随便他喝吧,也伤不到哪儿去了。”
山大爷:“唉,倒也是。”
李三江:“就是我下午念经,好没滋味喽。”
灵堂内角落一坐,经书往前一摊,兜里藏着点花生,旁边茶水杯里倒点酒,一段经一颗花生,半炷香一口酒,啧,那叫一个逍遥。
山大爷:“我去给你念吧,你去领着烧纸去。”
李三江:“那多不好意思。”
山大爷:“你没那两样东西坐不住,怕你在那儿打瞌睡睡过去,万一让主家瞧见了,不好看的。”
李三江:“行吧。”
“咚咚锵,咚咚锵!”
白事队开始热场了,大家穿上戏服,开始扮演和尚道士,举行起仪式。
山大爷进了灵堂,开始念经。
他念得很大声,也很专注,而且念的也是对的。
但受限于个人形象,他往那儿一坐,就是没有李三江的效果好。
灵堂内没有冰棺,今儿个也没有遗体。
斋事并不是只有刚死了人才能办,除了熟悉的头七到五七、周年祭、冥寿外,有时候做梦梦到了逝去的亲人,觉得这是被托梦了,也能办一场。
不过这种的一般就不会大办,只请相近的亲朋,大家伙凑一起小办一场,席面很简单,没啥大菜不会丰盛,也不会收礼钱,一般带捆纸或者买点纸扎品过来烧一烧就行。
今儿个就是主家梦到了自己老娘,想着给自己老娘办一场。
本来就是个再小不过的规模,顶了天就两桌自家亲戚,摆张桌子磕个头、寻个空地烧点儿纸就行了。
主家也是这么想的,谁知来参加的人非常多,而且都要上礼钱。
没办法,这棚子也就只能搭起来,厨子也得请过来,白事队、坐斋的这些,也得都赶紧配上。
像是醋太多,不得不临时多擀点饺子皮。
李三江一来,就发现这家的不对劲。
这家是个普通平房,也没翻建二楼,但四周的坝子却用水泥浇得非常广阔。
说是村里恰好要修水泥路,前面一条后面一条,就顺手给这家前后做好了硬化。
坝子上明明有口大井,水龙头管子却已通入家里,这屋里还有一台电话,上面还立着一个牌子“公用电话台”,没摆外头,却搁屋内,想公也没法公。
屋外西侧就是村诊所,几步路就到;东侧是个公交站台,这个村儿里的人挺有福气,不用去大马路上等车,车自己会开到村里来调头。
除此之外,里头的布置倒也简单,主家是个老人,穿着看起来朴素,人也很实诚,来的客多了,没法给白事班子、坐斋的上桌,还折了钱,是个厚道人。
“走了,上祭去!”
李三江招呼的是润生和秦叔,结果忽然跑出来一大帮人,举旗的举旗,扛幡的扛幡,连纸扎的家丁丫鬟都有人抢着抱。
这让本来该做这个事的秦叔与润生,硬是没能找到干活的机会,二人只能跟在后头。
秦叔看了看润生,有些不好意思。
润生倒是不以为意。
给师父背点黑锅,天经地义。
过来的路上,师父对自己的试探,润生浑然不觉,但师父喝酒吃花生米时,润生印象深刻。
秦叔伸手,搂住了润生的肩膀。
润生侧过头,笑了笑。
二人跟在队伍后头。
到地方了,李三江让主家引火,然后指挥大家伙烧纸焚纸扎。
一边烧的同时,李三江又在主家老娘坟头摆下祭。
主家先跪下来磕了头,又跟自己老娘简单说了几句话,就站起身了,结束。
如果人少的话,倒是能在亲娘坟头多唠唠,聊聊自己小时候,再聊聊自己现在。
可现场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想做点真情流露还真不好意思。
主家这边一起身,后头蜂拥而上,哗啦啦地跪了一遍。
哭的喊的磕头的,那叫一个感人肺腑、声泪俱下。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哪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老祖宗出祭,老祖宗福气大,自己多子多福,下面的儿孙青出于蓝,这才诞出了这乌泱泱一片的孝子贤孙。
而且这帮孝子贤孙一个个都还混得不错,这一点,从他们的衣着与派头上就能清晰看出,绝不是地里头讨食儿的把式。
下跪磕头时,外套翻动,有些人腰间怀里,还揣着大哥大哩。
这大哥大,李三江见过,家里伢儿们现在恨不得人手一个,但那都是薛亮亮借的,说是公家给的福利,方便联系。
真要买,一个板砖大的玩意儿,可是吓死人的钱。
热热闹闹的走完仪式,回到坝子上,继续着先前的热闹。
晚饭时,主家特意先让厨子把席面送进白事队里,再邀请李三江他们过来吃。
其实,晚上来的客人更多,席面还是远远不够,再加上大家伙中午收了钱,晚上也不好意思占席面。
主家老头儿强拉着众人坐下来吃,说大家伙忙了一天不容易,得吃顿好的,外头那帮人,本就没请,吃不到就算球了。
晚饭后,李三江得守灵,烧纸念经。
主家老头儿客气,明明出了这笔钱,却对李三江说等到了深夜就可以收拾收拾回去了,不用熬一宿到天亮。
说完这些后,主家老头儿就说自己累了,回屋关门睡了。
他这一闭屋,外面的人潮也就散了。
灵堂桌子上,逝者老太太画像前,很快就冷清下来。
李三江做了一辈子白事儿了,早懂得这一道理:逝者靠生,老来靠子。
白事的排场,看活人的面子;老人的排场,看子女的面子。
这一家,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快到夜里十点,李三江让润生侯过来给自己烧纸,他去坟头那里收东西。
到了坟地,拿出烟盒,正准备点根烟,瞧见主家老头儿趴在坟边,在小声说着话。
这是门关了装睡觉后,爬窗户偷偷跑出来的。
听到脚步声,主家老头儿坐起身,看见是李三江后,就又躺了回去。
李三江给对方递了根烟,老头儿接了。
主家老头:“老哥啊,我今儿个好累哦。”
李三江笑呵呵地蹲下来:“你有福气哦。”
主家老头:“呵呵,早年确实觉得自己有福气得很,尾巴恨不得翘上天,这几年,是越来越烦。”
李三江:“多少人羡慕都来不及呢。”
主家老头:“所以说啊,孩子太有出息也不好,让自己也活得不安生。”
李三江:“哈哈哈。”
主家老头:“孩子很早就说要把我接走了,但我不想离了这儿,亲爹亲娘埋这儿,孩儿他娘也埋在这儿,我打小也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哪舍得走哦。”
李三江:“确实,住一辈子了,临了谁舍得挪窝呢。”
主家老头:“可是现在,不走不行了啊,我再继续住下去,难保哪天就成了孩子的拖累,你是不晓得那帮人,咱跟老哥你说句心里话:
忒他妈的不要脸了!”
两个老人一起笑了。
主家老头:“我明儿就走了,孩子派人来接我,要走了啊,不能让孩子因我稀里糊涂的,犯错误。”
李三江:“走了也挺好的,奔着儿子享福去了嘛。”
主家老头:“老哥,等我死了,还是得埋回家的,那边就是孩儿他娘的坟,到时候还是得请你来帮我主持,你这活儿干得体面,我很满意。”
李三江:“你可是比我小哦。”
主家老头:“咱俩气色不同,我肯定活不过老哥你。”
李三江:“行行行,一句话,我要是走你后头,保证给你办得体体面面。”
主家老头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李三江,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
“老哥,给你,别人死活跟我求,我都是不给的,也不能经我的手给。”
李三江接过纸:“哎哟,那你可别给我。”
主家老头:“留着嘛,留个念想,真有事儿了,打这个电话。”
“我哪有啥事儿。”李三江从兜里也掏出一张纸,这是烟盒纸,上面也写着一串号码,是李追远的,李三江将这张烟盒纸递给主家老头。
主家老头接了过来,疑惑道:“我也有事,打这个电话?”
李三江:“死了叫你孩子打这个电话,问问我死了没。”
主家老头:“哈哈哈哈哈!”
李三江就是来收供桌的,上面有黄酒有茶干这些。
反正坟里的人已经享用过了,两个老人就靠在坟头上,喝起了小酒。
聊着聊着,就又聊到了今儿个这场斋事的起源。
主家老头:“我娘不是本地的,老家在云南,小时候兜兜转转的,来到咱这儿,跟了我爹,生了我,在这儿落了根,但她生前一直念叨着老家,说想回家看看。
可那时候,哪里有这个条件哦。”
李三江:“是啊,云南大着哩,上次我家小远侯去过云南丽江,我在地图上找了很久。”
主家老头:“我娘只记得她是玉溪的。”
李三江:“玉溪?我知道,好抽的。”
主家老头:“老娘托梦给我,说我爹跟她在地下吵架了,以前活着的时候,看在我面子上,忍着没跟我爹一般见识。
现在我还没死,没去地下,我不在了,她就不惯着我爹了,就离家出走,要回自个儿娘家。
老娘除了小时候,就没再出过远门了,说是走到一半,盘缠用光了,我就想着赶紧做个祭,给她多烧点盘缠下去。
唉,要是能晓得老娘老家具体在哪儿就好了,我就能带着老娘的坟头土,去那里拜一拜。”
李三江:“让你孩子帮忙找呗。”
主家老头:“为这事?这不是犯错误么?莫说我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就是开了,孩子也不会同意的,他主意正着呢。
这孩子,打小就有自己的想法,自个儿能管好自个儿的事。
该进学进学,该工作工作,一步一步自己走自己的,我和孩儿他娘压根没操什么心。”
李三江:“我也有这样的感受。”
夜深了,也到点了。
两个老人一起将供桌收了收,离开了坟地。
到家时,主家老头指着空荡荡的灵堂道:
“老哥,下次再见时,我就躺在那儿了。”
李三江指着旁边的桌子:“嗯,我就坐那儿念经。”
主家老头:“别光坐着,吃点花生米就个小酒,多砸吧砸吧嘴,也能让我闻个滋味儿。”
李三江:“成成成,我到时候藏只烧鸡再带盘猪头肉,给你馋得从棺材里坐起来跟我要着吃。”
分别后,李三江收拾好东西,就回去了。
山大爷没回西亭,今晚先睡李三江家。
到家时,瞧见林书友和谭文彬还在一楼看着电视。
李三江:“还没睡呐?”
谭文彬:“嗯,这电影看完了就睡。”
李三江和山大爷上了楼。
山大爷打了个呵欠:“睡觉睡觉,困死了。”
李三江一脚给山大爷踹向淋浴房:“先冲个澡去,要不身上臭烘烘的,熏得我都没法睡!”
逼着山大爷去洗澡后,李三江往自个儿屋里走,看见李追远还坐在外头藤椅上。
“小远侯,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啊?”
“太爷,下午睡了午觉,这会儿睡不着。”
“哦。”李三江在旁边蹲下来,边抽着烟边和自家曾孙聊起今儿个发生的事。
以前孤家寡人时不觉得,自个儿的日子自个儿过,自从身边有了伢儿后,就老想着把平日里遇到的事儿存起来,好跟伢儿念叨念叨。
每每这个时候,李追远都会很认真地听着,毕竟,除了这个,他能回报太爷的,并不多。
李三江讲完后,笑着道:
“小远侯啊,等哪天你出息大了,想把太爷我带走,你放心,太爷我绝无二话!
天大地大,咱家小远侯的事儿最大,哈哈!”
这时,洗完澡的山大爷走了过来,问道:
“三江侯,那主家给你的纸条,你给你家小远侯了没?”
李三江不以为意道:“给什么给。”
山大爷:“你脑子发了昏?今儿个啥场面你没看到?那主家的儿子,肯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甭管他是一时兴起,还是人要离家了留个念想,反正这号码是他给你的,你家小远侯以后万一有个什么难事儿,说不得这电话一打就解决了。
你没看戏文里演的么,咱们平头老百姓眼里天大的事儿,在上面人眼里,也就是随便挥挥手。”
李三江:“我家小远侯哪用得着这个。”
山大爷:“不是,你真不给啊,万一攥手里丢了咋办?到时候想打电话都没地儿找去。”
李三江:“我家小远侯有的是电话打,是他自己不乐意打罢了。”
山大爷:“呵,你就吹吧!”
李三江:“谁大半夜的跟你吹牛,你回屋睡你的去吧。”
山大爷回了屋。
李三江又点了一根烟。
他没吹牛。
李维汉没见过自己那同辈的北边亲家,但他李三江见过啊。
上次小远侯带自己去京里旅游,自己可是跟小远侯的北爷爷坐一起的。
李三江不晓得那位北爷爷到底有多大,但他能根据自己亲身经历估算出来。
毕竟当年,他是从东北一路入关往南,逃到了长江边;那位北爷爷是从东北一路撵着自己从入关往南,追到了长江边。
打电话求人,哪里有放着自家亲爷爷不打,打给外人的道理?
“房里没烟呐。”
这时,山大爷又推开门出来了,从李三江口袋里掏出烟盒,顺带着把那张写着电话的纸落了出来。
山大爷眼疾手快,把纸一捡,塞到李追远手上,叮嘱道:
“小远侯,快收好,快收好,有用的!”
李追远把这张纸放进自己口袋,微笑道:“山大爷,如果我能找到那位爷爷妈妈的老家,是不是用处就更大了?”
山大爷用夹着烟的手指着李追远,对李三江道:
“听听,听听!这才是大学生,脑子就是好使,哪像你,也不晓得你脑子里今儿个装的是什么!”
李三江白了山大爷一眼。
山大爷更进一步,把今天斋事的对象,就是那位主家母亲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也念了出来。
李三江骂山大爷在这里发羊癫疯。
山大爷梗着脖子反驳:人要有梦想!
等两个老人都回屋休息后,李追远把那张纸在月光下摊开,看着上面的这串号码,道:
“我要溜须拍马,我要趋炎附势,我要抓住机会往上爬,我要去玉溪。”
自言自语完毕。
李追远将这张纸折迭好,收起。
以前,自己要出门走江时,太爷会摸来奖券。
不过,自从上次摸奖现场死了人,且摸奖组织者自己也东窗事发被抓进去后,附近地界,已经很久没有再举行摸奖活动了。
太爷现在就算想摸,也没地儿可摸。
但这次,太爷给自己摸了个大的。
李追远抬起手,食指在身前一点。
一颗红点,留在了面前。
少年指尖围绕这红点转动,一道道红线被引出,形成一个复杂缜密的八卦平面。
李追远掌心向前一推。
平面凹陷,错位出一层层,似一座红色尖塔,塔身四周不断旋转,庄严神秘。
集安之行,让少年的精神意识强度发生质的变化,以前的秘术,现在能玩儿出更多花样。
不过,少年抬手一拍,将这红色的塔身驱散。
李追远察觉到了这次“奖券”强度上的明显变化。
按理说,下一浪对自己的难度不大,且里面还有着为秦柳两家报仇的私活儿,故而理论上,太爷的福运不该在这件事上,莫名加大发力才对。
但有些事可以刨根究底,有些事去细细追究、非要弄个真切,就没意思了。
反正,太爷永远都不会害自己。
在这一基础上,自己再去计算太爷对自己每次的好,具体值多少“钱”,每笔“钱”的波动变化原因,真是吃饱了撑的,也不是个东西。
李追远站起身,他以及楼下的谭文彬、林书友都没睡,是在等着润生回来开会。
润生人在这里,象征着团结意义,这比润生的脑子更重要。
李追远看向东屋。
“啪!”
打了一记响指。
东屋卧房。
柳玉梅坐在床上,借着月光,正在绣着被子。
孙女的衣服,可以由她设计再请别人做,那是她真的来不及。
但这三床被子,必须得她一针一线亲手来绣。
想着那天李三江对自己竖起三根手指,说出嫁妆是“三床被子”的画面。
柳玉梅倒是没再继续介意李三江的那种“小家子气”,停针,抬头,看着周围的环境。
当初带着阿力阿婷住到这里,只是为了蹭那么一点李三江的福运,好给自己的孙女治病。
哪里能想到,这住着住着,竟结成了亲家。
亲家这词,最早时专以用来皇亲国戚之间的联姻。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旁边睡着的阿璃睁开眼,坐起身。
柳玉梅:“有事?”
阿璃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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