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着……
嘎吱~
门轴的转动声在暴雨中清晰得刺耳。
所有的目光都聚拢过来。
下一刻。
仿佛是打开了黄泉之门,无边的血气自门内涌出,涛涛淹没街巷,倒卷天穹,一道高大雄壮的身影踩着“血河”跨步而出。
正是铜虎!
他解了百年之恨后,竟然更添凶厉,不,确切来说,已唯余“凶”,不见“厉”,如果说踏进张府的铜虎还是一头披着香火的厉鬼,走出张府的铜虎已化尽厉气彻底成了一尊凶神!
摄人凶焰肆意“燃烧”。
压得天上灵光一暗,激得马元帅握紧宝枪如临大敌,地上阴差鬼卒们明知是自己人却仍旧因胆寒不由自主退后,飞来山群鬼也一时踌躇茫然不前。
门前唯余黄尾和李长安。
黄尾是冷不丁吓得应激,原地装死。
李长安则轻松依旧,回身笑问:
“冤仇可解?”
此言一出,滔天血气霎时消失,仿佛一场幻梦,只留坦然露出真容的铜虎。他虽身型雄壮,但长相却是阔面重颐、长眉细目,堪称白净后生,此刻浑身不见一点儿血污,连衣衫也与先前不同,看来完事后,从容沐浴更衣过。
他也笑着回应:“痛快极了!”
“可曾伤及无辜?”
“鸡犬也没杀一只。”
“仇敌呢?”
“十一人细细连肉带骨都嚼吃尽了。”
“那便好。”
李长安点点头,却忽而肃容。
“左右,还不快快把案犯铜虎拿下!”
周遭听了都是一惊,好一阵,才有鬼卒硬着头皮上前,道了声“得罪”,铜虎微笑以对,没有反抗,任由铁索缚住双手。
李长安按剑回望。
“张家灭门一案,三日之后,城隍府会给钱塘一个交代。”
…………
翌日。
流言蜚语传遍钱塘。
妇人在井边闲话。
说,武判本是飞来山野鬼,骨子里的贼匪习气,入城后看得花花世界,自觉鄙陋,便要强行与张府联姻。张家是一等一的名流,自然不肯屈从,反而将其嘲讽了一顿,武判大怒之下,便趁夜将张府灭门。西城隍偏私爱将,不但不制止,反而出面拦住了前来救援的兵将。
酒客在宴上私语。
言,西城隍在东城隍的攻势下节节败退,香火日稀,那黄大使便建言用钱收买城内外贫贱流民,奈何府库囧困,探听得张家家资巨万,阴遣武判灭门劫财,却不料被神兵神将撞个正着。
工人在休憩时瞎侃。
道,李城隍昔日为解冤仇时,邀请诸方共讨鬼王,张府一贯清贵不沾是非,便婉言谢绝,李城隍由是记恨,而在东西两城隍相争后,张家因与十三家交好,便公然为锦衣城隍鼓吹,李城隍更为恼火,新仇旧恨之下,又晓得武判与张相公前世有所仇怨,便故意放铜虎上门寻仇。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但每种说法都指向了同一个事实——麻衣城隍纵容武判铜虎灭了张家满门!
“真真该死!定是十三家故意散播的谣言。一个个和尚道士平日道貌岸然,做起事来竟这般龌龊!”
刘府书房,黄尾急得满屋打转。
“铜虎太冲动了,此事一经传出,活人担心,死人受怕,咱们本就处在劣势,若放任流言发酵,恐怕再无翻身余地,得快快张榜澄清。”
刚说完,又立马焦躁跺脚。
“不,不行,不能张榜!越是澄清,百姓信得越深。应该让铜虎躲回飞来山,暂时不要露面,钱塘新鲜多,风头快,时间一久,百姓也就忘了。对,最好再找个花魁倡优整一出风流戏,转移注意,如此百姓忘得更快。”
一旁。
“事涉人心天理,岂能敷衍了事,需得公审以示公正。”
“对,对!是我糊涂了!”黄尾猛拍额头,“这事儿是十三家挑起的,百姓肯忘,他们却不会忘,定会反复提及。不若拿到府衙上先说分明,是黑是白,不就在官字两张嘴?给张家炮制个罪名,就说私通窟窿城,武判哪里是寻仇,分明是去扫除恶鬼余孽。”
“是非曲直,该当照实而断,否则,律法何用?”
“没错,没错!我又想差了。”黄尾使劲儿拍掌,“张家名望太重,胡乱栽赃,哪个肯信?就该依律公审,放大罪,抓小错,轻实刑,重虚罚,任谁听了也寻不出咱们的过错。”
旁边没了声响。
“妙!妙!妙!”黄尾却连连夸赞,“不愧是华老,果真良官能吏,处事就是周全。”
他兴奋回头,对上了华翁铁青的脸。
……
三日之期很快到来。
又是一声钟响。
信徒们自迷蒙中清醒,重回了公审大会现场,四下看,见天上祥云缭绕里隐见道道身影——神仙罗汉们竟也来观审呢?
近来的风波,大家都曾耳闻,忙看向公堂,文判威严端坐,而堂下受审的竟是……
武判?!
审理很快开始。
没像黄尾期望的那样,或炮制罪行,或抓小放大,只一个个唤上人证,一条条出示证据,没有丝毫偏颇,将事情原原本本如实道来。
庭下,看客议论纷纷,各有见解。
庭上,惊堂木一响,已作出判决。
“铜虎灭人满门,伤人性命,食人魂魄,依《麻衣律》罪当诛杀。然,宿世罪孽,个中冤屈,岂可不查?何况,张家十一口虽转世数轮,却留有过往记忆,名非原名,人实故人,罪当同罪。但铜虎身为冥府公职,却以私刑泄愤,报复过烈,亦是实情。故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该当革去武判之职,逐出钱塘!”
铜虎认罪伏法。
但恳求一桩,说复仇后执念已消,愿回乡守护家人坟冢,然时局纷乱,陆路难通,希望寻一海船从海路北返。
“准。”
…………
判决在坊间引起轩然大波,在城隍府里也勾起天崩地裂。
镜河本就脾气暴躁,这一气之下,竟然托病闭关去了;飞来山群鬼大闹一番,当夜,小七与剑伯就辞官回了飞来山;其余,心神动摇者,不告而别者,更不必赘言。
但城隍府仍有条不紊地处置事务,尽心为铜虎找了一艘上好的海船。
说来巧,船主正是五娘的弟弟何水生(见五十二章),他近日与相好的完了婚,岳父是个老船主,正好退休将衣钵传给了他。
送行之日。
黄尾不住唉声叹气。
“铜虎这一走,咱们是败局已定。待妙心祖师当了城隍爷,他老人家一心参禅念佛,哪里会管钱塘事务?《麻衣律》怕会成废纸一张,好不容易扫掉的脏东西,个个都要加倍回来,钱塘的活人死人又要重新遭罪咯。平日里嘴上都说‘仁义’,可到紧要关头,小仁小义和大仁大义都分不清。”
他又是一声长叹,浑身黄毛都焉巴巴的。
“一个莽如猪,一个倔似驴,白白坏了大局!”
刚抱怨完,脖子恶寒。
往左一看。
飞来山群鬼怒目而视。
“你说谁是猪?!”
“我是猪,我是猪。”
向右一瞧。
富贵坊鬼卒白眼乱飞。
“你说谁是驴?!”
“我是驴,我是驴。”
“我莽,我倔,唉!”黄尾心如死灰,“是我坏了大事。”
……
随大伙儿登船进舱,饮一场送别宴。
无精打采的黄尾一下瞪圆了眼睛。
不止李长安、铜虎、五娘、华翁等人,竟连托病不出的镜河,回了飞来山的小七与剑伯都在这里,可是,方才来途的队伍里明明不见他们的身影,莫非是事先偷偷潜进来的?
见黄尾一脸疑惑。
铜虎爽朗笑道:“黄兄弟你说得没错,与十三家相争,一点也不能轻忽,事事得顾全大局,否则我等失败是小,百姓血泪重流是大。”
华翁接着说:“十三家深耕钱塘千年,势力雄厚,我等样样不如人,如何与他们相争?”
李长安最后道:“所以得跳出棋盘之外,出奇招,方可一举制胜!”
黄尾聪明,哪里还瞧不出蹊跷,当即没好气:“我是看出了三位早有默契,要不要拿来毛笔,各自在手心写下计策?”
好在三人不爱卖关子。
当即。
铜虎:“东海。”
华翁:“海眼。”
李长安:“城隍印。”
黄尾大抵明了,无非是瞒天过海,他深吸一口气,往宴上各人脸上一瞧,均不见异色。
好么,就瞒着我一个?我这几天上蹿下跳,全是笑话?
“莫急怪罪。”李长安笑道,“要骗过敌人,先得骗过自己,你可知,城隍府里哪个最招人瞩目?”
“哪位?”
“当然是天狗转世的黄大使!谁不晓得,麻衣城隍能以劣势与锦衣城隍相持,全赖黄大使出谋划策,可谓李城隍之谋主。只消盯住你,就能看清城隍府一举一动。”
明知道士嘴里是漂亮话,黄尾仍被夸得心情舒坦,周身黄毛也柔顺金灿许多。
“此去海上波涛万里,凶险异常,前途未知。钱塘这边,十三家也会继续步步紧逼,我会让织娘留在府中,以幻术叫他人以为,我尚在城中。然而……”
李长安收起玩笑,正色道。
“文判刚直严整,却不通机变。织娘幻术非凡,若久暴人前,也难免生出纰漏。两者,都需你查漏补全。我走之后,麻衣城隍就交给黄大使了。”
“道长放心。”黄尾狠狠点头,“我黄善均定不辱使命。”
道士举杯。
“君子一言。”
黄尾共饮。
“快马一鞭!”
…………
不得不亲手流放爱将,李城隍似乎心情大坏。
港口。
雷霆一震。
“滚!”
地上的人畜骇得乱窜。
天上的眼睛惊得飞退。
待他们再聚拢回来。
城隍府上下已登上马车打道回府。
但见海船正缓缓离港,船尾处,铜虎凭栏远眺飞来山。
随后扬帆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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