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上光彩隐没,热闹消褪,唯余白雾渺渺依旧。
…………
兰李坊。
巨熊掀起的掌风摇灭了最后一点火星。
在数头鬼使的围攻下。
熊老的咆哮依旧震耳,却一声颓过一声。
没有了熊老与黑烟儿的压制,瞧见处处旗帜招展,那是毛神们开始啸聚成群,街头巷尾神光湛湛相连,逼得鬼影们四下逃窜。
最终。
但见无数黑气如注夹杂惨叫哭喊蹿出了兰李坊。黑气,是眼见不妙统统作了逃兵的飞来山群鬼;哭叫,是厉鬼们溃逃时顺手掳走的财货与活人。
“没影贼,没影贼!当真贼性难改!”
老将破口大骂,拔出宝剑要冲上去抢人。
没迈出步子,腰间束带从后被扯住,只以为是俩小儿捣乱,愤愤一挣。
纹丝未动。
愕然回顾,扯住腰带哪里是孩子的小手,分明是一只巨大鸟爪,爪指利如弯刀勾刃,爪皮鳞鳞似古树老皮。
小七笑吟吟对着他。
背后。
七彩的羽翼迎着夜风徐徐舒展。
“你……”
老将又要开口,脚下地面忽变绵软,身子一斜,不由自主陷了下去。
才发觉。
那烂泥沼已在不知不觉间蔓延过来,吞没了他半截小腿,正要去拔,泥沼之下忽有物紧紧缠住了脚脖,拽着他更深陷几分。
慌忙间还没及反应。
耳边羽翼激风声大作。
整个人被攫住已然腾空而起。
“啵。”
泥沼下的东西亦被带出,那是一具活尸,皮肉干枯见骨,可头发却格外油亮茂密。久远的传说随着尾椎炸起的激灵一下子钻上天灵盖。
伥鬼!
寒池使者的伥鬼!
传说中寒池使者虽受招安,却从来不曾离开兰李坊,反把它的寒池地狱藏在了兰李坊下头,莫非是真的?!
活尸牙关开阖咯咯有声,枯瘦的爪子死死抓住老将的腿不住试图往上攀爬,更糟糕的是,活尸的长发笔直垂进泥沼里,似乎与某种更庞大的东西相连,也拽着老将,拖着小七不得高飞。
“老灵官,你手里的家伙是摆设不成?!”
老将颤栗回神。
先道了一声:“苦也。”
恨不得高声大叫:使者住手!是友军。奈何以窟窿城一贯的作风,哪会听他废话?
不得已抡起剑一通乱劈,直把那活尸砍得骨零肉碎,坠入泥沼。
下一刻。
泥波汩涌。
轰!
一股泥泉迎面冲天而起。
淅沥沥泥点如雨泼打,扑入口鼻,腥臭欲呕。
一株数不尽油黑死人头发编织成的巨树在眼前霎时参天,“树干”上一处处疖子是一个个裹缠发间的活尸,挣扎嘶吼着伸出双臂,拼命将人拖入树中为其替身。
所幸,小七飞掠迅捷,毫厘间闪躲开去,活尸的塞满淤泥的指甲将将擦过老将的鼻尖。
可老将胸膛心跳却没一点儿缓和,反而越来越急。
概因。
轰,轰,轰!
道道“巨树”相继拔起。
“树冠”散开乱发如长蛇如线虫舞空,织成一张遮天蔽日的巨网,当空落下,就同对付黑烟儿一般。
可小七不是黑烟儿,不是驾驭火球横冲直撞的祸星子,小七是山中的精灵。
他时而拔起,时而俯冲,时而盘旋,时而滞空,虽带着两个累赘,却仍旧灵动仿佛清晨嬉戏于山林间的雀鸟,穿越细密的枝叶藤蔓,翅羽不沾一点朝露。
在漫天泥雨中,冲出罗网,落在一片坚实的地面。
……
双脚终于能踩个结实,老将呸去嘴里泥沙,才抹了把脸上烂泥,欣喜没浮上心头半点,两眼登时直了。
周遭。
高高低低的屋舍半没于泥沼。
有煞气道道如冷火熊熊,那是窟窿城的几头大鬼正磨牙吮血;有神光连绵林立屋脊,那是毛神们立起战阵四面合围。
而在这一众鬼神的虎视眈眈里,老将持剑独立,身后是瘫坐着的小七与泥鳅,脚下的坚实是巨熊青石化成的脊背。
他百口莫辩,瞠目结舌。
……
石熊匍匐在泥沼里,密密发丝如水草缠住身躯,拉着他点点下沉,他似已耗尽力气威风不再,偶有挣扎,也只是陷得更深。
面对精疲力尽的“猎物”,“猎人”们自也不必贸贸然上来,远远围着,以防逃脱。
如此。
火光熄了,咆哮也没了,兰李坊竟得了暂时的平静。
老将殊无喜色,他深知眼前的平静不过是脖颈上渐渐收紧的吊索。
可既上贼船,如之奈何?
他回看同伴,胡子一颤,差点背过气去……这边何泥鳅刚抹了脸上污臭,那头小七抖擞起羽毛,泥点噗嗤嗤又扑了泥鳅一脸,教泥鳅更似个泥鳅,气得他扣了起两把烂泥就往小七漂亮的翎羽上抹……两个小娃竟嘻嘻哈哈打闹起来。
祖宗啊,什么时候啦!
老将又气又急,却又燃起一丝希望。
“莫非还藏有援军?”
小七不答,却反问:“老灵官听见了么?”
老将忙立起耳朵。
他听着了。
渣渣,是山雀。哇哇,是夜鹭。哒哒哒,是白头翁……
老将迟疑:“鸟叫能招来援军?”
小七笑嘻嘻。
“不能。”
老将胡子一通乱颤。鸟叫有鸟用,能叫死鬼神吗?
他气呼呼拔剑,俯身去砍缠在熊老身躯上的头发。
小七还在身后追问:“老灵官可知厉鬼的神通从何而来?”
老将当然晓得,可他生着闷气,不想理会,一个劲儿挥剑。可发丝却割之不尽,甚至缠住了剑身,若非他及时撒手,险些自个儿也被拽入烂泥。最后,只有对着泥沼,瞪眼发愣。
小七仍自顾自说着:
“鬼的神通多因其死。死于江河者,能兴风作浪;死于瘴疠者,能口射毒气;死于气愤者,能由怒生火。”
老将忽的瞧见,泥沼里泛起了淡淡的涟漪。
“祸星子的故事,我也听黑烟儿说起过。他出身草莽,相貌短陋,靠着敢打敢拼聚集了一伙弟兄结寨自保,作起了私盐的买卖,不曾鱼肉乡里。但老灵官话里有一点不假,他虽以豪气示人,实则心比针小,一点儿龌龊能记十年八载。”
涟漪愈重,乃至开始翻涌泥泡,泥泡又破裂,吐出微微的焦臭。
“他发迹之后,偶然得知家乡一大户门楣没落,那家的女儿生得好看,他打小喜欢,奈何卑贱,只敢远观。而今良机难得,便以重金求娶为妇,爱怜如珍宝。那大户有一远亲寄居家里,也一并随着入了寨子。远亲是读书人,生得好相貌,也能说善道,在一帮大老粗里鹤立鸡群,也渐渐得了他的赏识倚为心腹。”
“万万没想到,这对男女竟早有私情,趁他外出作买卖竟勾搭成奸,害怕奸情暴露,要先下手为强,设了家宴,在酒水里下药,将他放翻,临了不敢亲自下手,放了把火,卷了细软逃走了。”
“更没想,他身子强健,能闷杀水牛的迷药却只让他昏睡了片刻,便悠悠在火场中醒来。”
咚,咚,咚。
仿佛心脏跳动的扑通声突兀入耳,由轻渐重,老将惊讶发现,扑通声的节奏竟与涟漪相合。
泥鳅听得着迷:“后来呢?”
“后来的事儿黑烟儿不让我告诉旁人,我只悄悄与你说。他醒得及时,本来能逃脱,可扭头却见着床榻凌乱,晓得那男女竟趁他昏睡,当面行了苟且之事,一时怒火攻心,他呀……”
小七悄悄得超大声。
“不是被烧死的,是被气死的!”
…………
老将紧紧盯着泥沼。
涟漪中,一个泥泡在眼底破开,竟然吐出一缕火苗,燎焦了胡须,也没让他稍稍挪眼。
他看见了。
一抹赤红在烂泥下渐渐出现,缓缓鲜亮,徐徐扩散,仿佛有岩浆在池底流动。
难不成……
呜,呜,四面吹忽而起法螺,但见鬼使们鼓荡煞气,毛神们整顿旗帜,他们不知为何抛下从容,要发起围攻。
昂!
一直沉寂的巨熊再度咆哮。
他奋力站起,发丝绷断声密如骤雨,但更多的头发却从烂泥中涌出,将他缠在原地,不能脱身。
然而。
这就足够了。
月光下,泥沼中,千百煞气与神光合围里。
熊老双掌高高举起。
须臾。
重重落下。
轰然仿佛泰山摧折。
掀起臭水如海潮翻卷排空。
砸开“海面”霎时开裂。
下一瞬。
一轮红日破地而出!
……
祸星子横空独立,放出万千星火,刹那之间便将整个兰李坊再度点燃。
可紧随着,道道泥泉冲起,寒池使者故技重施,又织起遮盖天穹的巨网。
或许是被揭破伤疤,羞怒当头,这一番,黑烟儿凶猛更甚先前,在空中与寒池使者僵持不下。
水火相激。
煮得臭气熏熏,腾起白雾茫茫。
怒鬼之火由心而发,怒不息,火不灭。然而,火到底只是火,寒池使者是水鬼又坐拥地利,老将很难确定祸星子能坚持几时,趁着白雾遮掩,赶紧招呼两个娃娃快快逃跑。
“莫急。”小七却道,“且看那边。”
他所指处,一股子阴风扫过,在白雾里撕开一条甬道,可以望见,在甬道那头,在泥沼的边沿,蹲着一头吊死鬼,正鼓着肚皮,往雾里吹气。
老将对其有些印象。
先前。
这厮一手搂着挣扎的女子,一手拎着哭泣的孩童,长舌头还卷着一包财货,在毛神的追击里,溜得飞快。
而今,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拼命向泥沼中心吹气,长舌头都因之如长条旗兜风乱颤。
在他身边,一个又一个厉鬼相继出现,作起相同的动作。
深深吸气。
而后。
呼!
千百阴风汇成呼啸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霎时便将白雾扯散,乱流滚滚,风火相遇。
短短一瞬。
天地尽是赤红。
…………
火。
火。
火。
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入目来尽是火焰,空气烫滚入喉,几能点燃脏腑,可老将一颗心却冷得像冰。
兰李坊已成了一座熔炉,所有的一切都将锻成飞灰。
“完了。”
他面如死灰。
“全完了。”
可也在此时。
“哎呀呀,打这兰李坊最是麻烦。”小七嬉笑道,“一要驱散无辜百姓,二还不可毁损屋舍过多,否则功德无有,反增冤孽。”
老将听着,一个激灵,猛然回头,却再次怔住。
眼前哪里是小娃娃,分明只一头巨鸟,展翅足有两三丈,身上彩羽青、蓝、金、绿层层披叠,鸟颈修长,鸟首……毛发稀疏,遍生肉瘤。
小七是山中的精灵,可道士把他从鬼王肠中救回飞来山时,仅剩一颗头颅,为了挽回性命,汲取了太多山中怨戾,而今亦成了山中厉鬼。
削减曾经的灵秀,增添了而今的凶戾。
一声尖锐长唳,鬼鸟扶摇而起,滔滔火焰在他的羽翼后紧紧相随,拉长条条火舌似长长翎羽。
又于火海之上振翅飞旋,彩羽熠熠生辉,卷起旋风恰似海上龙吸水,汲起火浪道道成龙卷直上月天。
本已蔓延开的火势统统倒卷而回,盘旋在泥沼之上。
龙卷中心,熊老、泥鳅、老将所在,热气亦被排空,灌入清凉。
而在熊熊火龙卷里。
形形色色的毛神、苟延残喘的伥鬼、不可一世的鬼使、被拔起的泥沼尽数化为飞灰。
…………
钱唐一角某处僻巷。
月照雾笼如纱。
哒哒~步点儿细密,十几头鬼犬窜进巷子,呜呜几声后,捉魂使者才拖着长大的身躯踉跄出来,黑斗篷下,腐血洒落一路。
那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他惊魂犹自未定。
只记得一道血影掀起腥风肆虐,半炷香未曾燃尽,无论是鬼卒,或是使者,皆在那血影一双利爪下四分五裂。
若非自己果断牺牲了大半猎犬,断尾求生,否则……他脑中而今只剩一个念头。
逃。
逃得越远越好。
寻了方向,刚要迈步,前方冷不丁闪出个人影。
他顿时大惊,忙慌翻出短鞭,要故技重施。
可待看清来人——黄尾瑟缩站在巷口,眼神游移不定——他拢实斗篷,冷冷端起面孔。
无需言语。
残存的猎犬们已领会主人的意思。
它们龇起獠牙,喉咙里“嚯嚯”低吼,正要一拥而上将拦路者撕个粉碎。有晚风撩开纱雾,现出黄尾身后一双双幽绿的眸子,金丝虎、滚地锦、衔蝶、狸花……怕有上百只猫儿或坐或卧出现在巷脚墙头。
于是乎,低沉的“嚯嚯”声便换成了响亮的“汪汪”叫,猎犬们叫得更热闹了,可愣没一只向前再迈半步。
捉魂使者面容更冷几分。
长毛贼?
据传,城中某些野猫颇具神异,暗里被解冤仇收服,莫非是真的?
但现在岂是深究的时候?
捉魂使者不假思索扬起鞭子,要给猎犬们增加点儿动力。
恰在此时。
远处一道耀眼火光直上天穹。
那是……兰李坊?
稍稍愣神。
一道黑影霎时闪过,碗口一痛,手中一轻,鞭子已然不见踪影。
巷子那头。
圆眼圆脑袋圆肚皮的炭球儿轻巧落地,把嘴里叼的短鞭一吐,慢条斯理梳理起胡须。
“好猫儿,回头请你吃鱼。”
大黑猫喵喵点头。
黄尾已把短鞭拿在了手里。
只稍稍一举。
猎犬们夹着尾巴呜咽后退,乱糟糟挤作一团。
捉魂使者也骇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拢起的斗篷滑开现出腰间深可见骨、几乎把他拦腰截断的爪痕。他脸上佯装的镇静也自然破裂,露出惊惶的本色。
此情此景,教黄尾想起了自己还在作狗的时日,只不过而今,举鞭子的,惶恐的,已然换了角色。
他心头浮出当然得快慰。可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所以,他手中短鞭并未落下,反取出一柄短刀。短刀是临行前,特意求来的,不是拿来杀人,也不是用作斩鬼,而是……
他把短鞭向刀口狠狠劈下。
啪。
这根捉魂使者的得意宝物,能够操纵鬼犬,沾染了无数血泪与冤孽的短鞭,应声断作两截。
“狗东西!”
捉魂使者尖叫起来。
“你们还在等什么?鞭子已经断了,给我杀了他。”
猎犬们乖巧地呲起牙。
“是呀。”
黄尾幽幽抬头,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
“还在等什么?鞭子,已经断了呀。”
巷子寂静了片刻。
薄雾舒卷。
猎犬们眼底渐渐泛出猩红欲滴,它们缓缓转身,齐齐盯住了曾经的主人。
嚯~嚯~
低沉的喉声在巷子里再度响起。
……
黄尾终于如愿看到他想在捉魂使者脸上看到的表情,那种丑陋的惊恐凝固在了他手中破破烂烂的头颅上。
是的。
捉魂使者死了。
这头惯爱驱犬噬人听取哀嚎的大鬼已死于犬口,留得大仇得报又挣脱束缚的鬼犬们嚼碎了他每一块骨头,吃尽了他每一点血肉,蹲坐着对月“嗷呜”长啸。
见此情景。
黄尾或说黄善均却瞪大了瞳孔,他手开始颤抖,继而身体也渐渐颤抖。
“起来!”
他突兀怒喊着冲入“犬”群。
“都给我站起来!”
手里断鞭举起,骇得群“犬”纷纷呜咽着翻出肚皮,他定住了,鞭子怎么也落不下去,慢慢从手里滑落坠地。
这下连声音也开始颤抖。
“起来。”
“你们是人。”
“我们是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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