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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初升。
金光劈开混茫,驱散了积夜的寒气。
天地初初转醒,坊间却早已热闹起来。人们拥挤在街道边沿,翘首以待。
这个清晨无有一贯的晨钟,取而代之的是缥缈的乐声。
主调是悠远的铜磬,佐以清雅的筝和琴,再点缀上长箫与短笛。
最后,当以步虚声咏唱的仙辞玉章加入进来。
人群开始欢呼。
迎奉镇海印的队伍已远远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
清晨的钱唐大多时候被烟笼雾罩是看不真切的。
但昨夜刚好下了一场大雨,洗去了雾色,天空与城市都变得崭新,正宜朝拜。
也不必担忧地上积水污仙人足袜。
十三家早早调来大量干燥的泥沙木屑沿路铺垫,再盖上几层麻,麻上又覆上一层彩绸。若在云天俯瞰,便似一条彩河蜿蜒穿城而过。捧旗的力士,奏乐的女冠,诵咏仙章的练师……皆飘然成列、顺“流”而行。
眼尖的或许惊讶,迎奉的正主怎么不在其中?
队伍中有许多捧香的道童,烟气自香炉中袅袅上升,随行的神将、飞天们便在其中隐现,烟气继续升腾,并不弥漫,而是拢作一团灿漫的云霞。
云霞中有凤鸟翔集,托举起一架玉辇,头戴黄金面具的百宝真人怀抱镇海印端坐其上。
足不沾尘,群真侍卫,驭凤鸟而乘云霞。
在场的谁人见了不心悦诚服。
好一派仙家气象。
而在他们看不着的阴暗沟渠里,同时进行着另一场“奉迎”。
……
人间被晨光驱走的阴寒与肮脏都随着雨水淤入了深埋地下的沟渠中,透过排水孔渗下的欢呼声格外渺茫,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忽而。
这冷寂的世界响起哗哗的水声。
那是十几条汉子肩挑背扛着一个个厚木箱子,在没腰的污水里艰难跋涉,箱子都镶着铜边,阖锁严实,但从缝隙间偶尔泛出的丝丝微光,叫人知道里头绝非凡物。
他们正是成功和城外无尘的心腹接头后,转运镇抚司货物的“解冤仇”们。
秋冬之际,积水冷得刺骨。
“解冤仇”们为了活动方便,好跟紧迎奉队伍隐藏行踪,反而脱了个赤条条,竖起耳朵跟着地上的欢呼,在冰冷污水里时走时停,连喘息都因牙齿的颤栗而断断续续。
没人抱怨。
既然做了解冤仇,命都可以舍去,又何妨忍耐区区寒冷与肮脏呢?
但可惜,阻挡前路的并不只有脏与冷。
领头的龙涛突然停驻脚步,冻得僵硬的脸狠狠抖了抖,点起火折子向前照去。
突如其来的光亮惊起大蓬大蓬的“嗡嗡”声。
…………
夹道的人群密如蝇蚊。
个个追逐着仙乐,无不极力垫高脚尖、抻长脖子要瞻仰仙容,你推我挤,闹腾腾热烘烘。
可待凤辇临近,人群却眼见着矮下一截,欢呼也为之一静。
钱唐是有规矩的。
仙人出行,凡人怎可瞪目直视、妄自喧哗呢?
所以,当迎奉队伍行至何处,何处的人们都要自觉屈膝垂首,默默诵经或祈祷。其中有虔诚的信徒,更是五体投地伏拜下去,混不顾地上泥水。或因今年的日子格外难过,虔信便格外的多,放眼看去,尽是低埋的脑袋和高举的屁股。
而最虔诚的那些,则千方百计挤到人群前头,把竭尽财力准备的贡品堆放在铺路的绸布上,但自个儿是绝不敢踏上半步,至多伏拜时用额头轻触。
其实增福庙不喜欢这种“虔诚”,概因他们大多贫贱,贡品多数驳杂、廉价而无用。可祖师怜惜信徒,体谅他们一辈子都难以跨进财神庙高高的门槛,愿意成全这一番向道之心,并不阻止。
还特意安排数名道人前驱,手持长帚,扫开贡品,清理道路。
偶有入眼的,不必弯腰,只用随身长钳拾起,再抛出鲜花还赠。
秋冬万物凋零,芳菲已尽。
而今却见鲜花,可不正是仙人赐福么?
虔信们不得不头愈低、臀愈高,激动得颤栗仿佛癫痫。
……
半卧在水波里的妇人轻轻颤了颤身子。
与她几乎脸贴脸的龙涛激动得心肝儿都差点儿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竭力托举起箱子,生怕边边角角磕碰着妇人丁点儿油皮。
他自觉这一辈子从未如此细致温柔过,但谁叫这妇人“丰满”得好似鼓胀的尿泡,“白皙”得泛出乌青。
是的。
她是一具膨胀的浮尸。
也不晓得哪个遭瘟的不讲究,杀了人把尸体填入沟渠不管,七八具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约是一家子,个个肿胀成泡大的馒头,堵在沟渠里,只给汉子们留下一侧狭窄的缝隙。
无奈要紧随地上迎奉的队伍,没法改道,汉子们只好硬着头皮,尝试和尸体们脸贴脸错身而过。
一个个胆战心惊,生怕动作稍大,掀起的水波刮破尸体的皮肤。
然后……
砰!
汁水四溅。
所幸,有惊无险,安全通过。
大伙儿暂缓脚步,匀了口气,龙涛拿出装了烈酒的水囊叫兄弟们传递下去,暖暖身子。
他低声给大伙儿鼓劲儿:“再往前是道士老爷们歇脚的时候,咱们也能沾沾光,卸下这东西,好好歇上一歇。”
说完。
笑着轻拍肩上箱子粗糙的铜边。
…………
咚~
领行的法师敲响了铜锣。
这意味着队伍行至一处十字干道,依照惯例,队伍会在此盘桓片刻,祖师的玉辇也将降下人间,主持一个小小科仪,施四面福,受八方敬。
乐师们娴熟地将铜磬为主调的《出行》换作玉箫为主的《禳祈》,祖师降下玉辇,法师齐诵仙章,身姿雄壮的力士高举经幢,莲步袅袅的女冠手持玉瓶来到四方街口,以纤纤玉指将符水弹洒在信徒们伏拜的脊背上。
如同过去千百年间的千百次迎奉一样。
可没想。
人堆不知谁叫喊了一声。
“仙人下来啦!”
本该老老实实跪拜的信徒们竟乌压压站起来一片,不但瞪目直视、妄自喧哗,还一齐发足狂奔,将花容失色的女冠们个个撞倒,裹满泥巴的草鞋或赤足踩上了漂亮的绸布,一窝蜂地直冲祖师的玉辇而去。
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其他老实信徒暗暗抬眼偷望,骇得道人们一哄而散停了鼓吹,扰得烟气弥散里有神将欲要凝出形状时。
一个紫衣道人突兀上前拦在了刁民前头。
喝到:
“尔等所欲何为?!”
道人头戴芙蓉冠,手持拂尘,一席法衣上绣满了金乌玉兔北斗星辰,望之便是站在云端的人物,不是凡人能够冲撞的。
前头的刁民见了他,赶忙刹住脚步,后头却不明所以,前后撞作一团,滚成一地葫芦,他们也不起身,就地磕起头来。
见状,道人神情松缓了些,更上前几步,和颜悦色问:
“诸位善信有何愿求?”
刁民们边磕头边七嘴八舌叫嚷,各说各话,但都一个意思,无非是日子苦得活不下去。
这业务道人熟悉,他在袖子里掐了个法诀,一股子清灵之气荡开来,叫旁人望见他,长须飘飘愈发仙风道骨,神态和蔼更显亲切。
他拂尘一甩,徐徐道:
“世间万物旦夕祸福皆有天数,诸位只要虔诚奉神一心向善,来日必有福报。”
可这一次,百试百灵的法子好似起了反作用。
刁民们头也不磕了,纷纷爬过来,围住他叫嚷:
“真人老爷,可来日是何日啊?”
“米价倍增,我等多日已未进食水。”
“码头数月不曾开工,巫师衙役行会都在催纳钱财,妻儿都卖了也不够,如之奈何?”
“泼皮拆了我家窝棚,要给法王腾挪地方,天寒地冻,无钱购薪,小人父母都冻死啦!”
一个女子哭泣着膝行过来,裸露出的皮肤上长满了杨梅疮。
“真人,真人,您慈悲,救救我的孩儿,我没用,挤不出乃水。”她小心翼翼托举起一个干瘪的婴孩儿,“你看,她哭都不能哭了!”
道人脸上闪过慌乱,语气愈发轻缓:
“天上仙真万千,各有所属,贫道所奉增福相公能平灾祸,祈丰年,增福禄而进善财,妙法无穷,却不好干涉其他神灵职司。”
无奈法诀掐了一次又一次,清心咒施了一遍又一遍。
可周遭刁民全不听他说话,自顾自求这儿要那儿,甚至不讲道理地来拉扯他的衣衫。
好在。
刁民不讲道理,有人讲道理!
该坊的坊正领着十来个气势汹汹的坊丁及时出现,先是努起笑脸儿给道人作了个长揖,一转脸,立刻翻起两颊横肉,指点着人群:
“好哇!”
“前些时日,逃脱的那些个勾结海盗、祭祀野神的贼人竟在此处!”
“左右,还不快快拿下。”
坊丁们便抄起棍棒,虎入羊群般冲进去,劈头一顿乱打。
那女子当先被一棍打翻,婴孩脱手坠地,只没生气地哇哇叫了两声,满头是血的女人挣扎着要去护住孩子。
身前的坊丁毫不留情高举起棍棒。
一席华贵法衣却突兀遮护住婴孩。
道人小心将她抱起。
轻叹一声。
遮住了婴孩儿的眼耳。
直到人群如鸟兽四散。
直到眸子渐渐失去光彩的母亲被拽着双脚拖开。
地上铺起新的绸布,盖住泥印与污血。
迎奉队伍恢复了秩序,重新开始吹奏。
道人终于放开了手。
冬日阳光温暖,四周没有喧嚣,唯有仙乐袅袅。
……
乐声愈发清晰。
龙涛登上一片稍稍宽敞的空间。
这一块是几条沟渠的交汇地,果如黄尾所言,地势要高上一些,沿途来没腰的污水在此地将将淹过脚面。
虽然依旧阴寒昏暗,却足够队伍稍得喘息。
龙涛压低了声音嘱咐:
“可以歇歇了,大伙儿都先暖暖身子,但得当心一点儿。”
他指着头顶。
“增福庙的道士就在咱们上头,莫要弄出动静,平白惹出麻烦。”
其实龙涛一行瞒得过他人,却唯独瞒不过十三家,或说,这一趟能成行,本就是无尘和镜河施展影响换来的一定程度的默许。
何况,里子是一回事儿,你以后既还想着仰仗别人,就得顾忌着人家的面子。
可没想。
昏暗里忽的响起阵阵哗哗声,那是有人踩着水花快速奔跑。
“直贼娘!”
龙涛在心里大骂,不晓得哪个冒失鬼听不懂人话。
怒目过去。
却见声音来处竟张起了火把,火光映出许多人脸,全不认得。
紧接着。
周遭“哗哗”声不断,火光四起,人影闪动。
龙涛一行愕然惊觉自己已然落入重围之中。
“解冤仇?”有人压低声音,沉沉笑道,“乃公等候多时了。”
一张有所预见却决不想在今时今地撞见的面孔出现在大伙儿眼前。
潮义信,罗振光。
……
罗振光举着火把,照出了脸来给人看。
两条粗眉高低错落,一头挂着得意,一头挑着戏谑。
他举手摆了摆。
一通“哗哗”声后,重围让出一条缝隙,露出龙涛来时道路。
他点了点木箱,再指了指那条沟渠。
意思很明白:
交出东西,放你们一条活路。
啪~重物坠地后,哗哗~一连串匆忙的脚步声——有人逃跑了,还因慌乱跌进沟渠没腰的污水里。
周遭响起一阵低笑,但在罗振光的逼视下,很快又安静。
他没有食言。
于是,龙涛卸下了背上沉重的厚木箱,抻了抻筋骨,扯出一条帕子——原本是准备歇脚时擦干身子的——叠了几叠,咬在嘴里,而后掏出了随身的两柄短刀。
有几个汉子相继逃跑了,人数太悬殊了,何况对面还是凶名在外的罗振光,但更多的人卸下木箱后,站在了龙涛身边,一样咬住帕子,握紧了兵刃。
默然对持里。
罗振光慢慢咧开了嘴角,火光随着呼吸跳动,映得他眼珠与牙齿一片殷红,分不清是赞赏、兴奋还是狰狞。
他松开手,由得火把落进积水而熄灭,拔出腰间砍刀,割下一片衣衫,同样叠厚实了,咬在嘴里。
周遭重围再度合拢。
一只只火把被丢进水里,潮义信的好汉们学着他们的头领,纷纷割下衣衫,拿稳了武器。
这片不算宽敞的地下空间又复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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