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成法?祖宗之法可曾预见这千里蒿莱、饿殍遍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好,如今这‘王土’荒着,陛下吃这蒿草吗?百姓啃这界石吗?柱国大人此策,正是为陛下收回失地,为万民再造生天!何来乱政?实乃大治之基!”他毫不示弱地瞪着崔文博。
“胡闹!简直是胡闹!”
另一位保守派官员拍案而起。
“集中耕种?统一调配?此乃重蹈王莽覆辙!人心各异,如何能齐?劳逸不均,岂能不生怨怼?工分?如何计量?如何确保公平?此策看似美妙,实则空中楼阁,镜花水月!必生大乱!”
“人心各异?那是你们高高在上,不知民间疾苦!”
一位出身寒微的工部年轻郎中忍不住插话,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乡野之间,农忙时节,左邻右舍互助换工,古已有之!集中力量,方能开垦这板结荒地!至于工分计量、公平监督,这不正是督查行署之责?柱国大人思虑周详,岂是你一句‘镜花水月’可以抹杀?”
朝堂之上,瞬间成了两军对垒的战场。
赞颂之声与攻讦之语激烈碰撞,唾沫横飞,面红耳赤。保守派引经据典,痛斥违背祖宗法度,扰乱纲常;支持者则立足现实,力陈民生凋敝,非猛药不可救。
争论的焦点死死咬在“入股”的强制性、“五年后分田”的最终归属,以及那前所未有的“集中劳作、工分分配”模式上。
魏渊立于舆图之前,风暴的中心,却如礁石般岿然不动。
他冷眼扫视着争论的双方,任由那些或激昂或愤懑的话语在堂中激荡。
直到争论声浪稍歇,他才缓缓抬起手。只是一个简单的手势,却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哗。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狂热的、忧虑的、还是愤怒的,都聚焦在他身上。
“法度,为生民而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冰冷力量,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
“祖宗之法,亦为解当时之困。今日之困,千里荒芜,饿殍枕藉,此为燃眉之急!若法度不能救民于水火,反成枷锁,要这法度何用?”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崔文博等人。
“至于尔等忧心之‘乱’…哼,民有恒产,方有恒心!分田于民,使其自食其力,此乃固本培元!难道任其冻饿而死,揭竿而起,才是尔等口中的‘不乱’?!”
他不再看那些脸色煞白的保守派,目光转向舆图上那片深褐色的阴影,斩钉截铁,一字一句,如同铁锤砸下烙印:
“此策,非议可听,但必行!北方凋敝至此,已无退路!本督心意已决!户部、工部,即日拟定细则!督查行署,吕锋!”
“吕锋在!”
那年轻官员踏前一步,抱拳肃立,眼神锐利如鹰。
“持本督令牌,领精干吏员,即刻分赴各道!遇阻挠者,无论何人,严查速报!有侵吞盘剥者,就地锁拿,先斩后奏之权,本督予你!”
“遵命!”
吕锋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铿锵有力。
魏渊最后环视全场,那目光中的决绝与威压,让所有剩余的反对声都生生咽回了喉咙里。
“散了吧。明日此时,本督要看到细则初稿。”
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向内堂,靛青的袍角在烛光中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留下满堂死寂和一颗颗剧烈跳动的心。
一场席卷北方的变革风暴,已在这死寂中,轰然拉开了序幕。
永熙次年仲春,一道盖着柱国大印和朱红户部关防的政令,如同平地惊雷,在刚刚经历战火蹂躏的北方大地上炸响。
那关于“合作农庄”和“五年分田”的消息,起初只在小吏和驿卒的口耳间传递,但很快,它便像燎原的野火,借助着流民绝望的奔走、乡野间苦熬的农人那点残存的希望,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残破的城镇和荒芜的村庄。
“听说了吗?给柱国老爷种五年地,就能有自己的田了!”
消息在每一个残存的窝棚、每一处流民聚集的破庙里炸开。
浑浊的眼睛里,熄灭已久的光,被这消息猛地拨亮了一丝。
最先动起来的是那些如同野草般飘零的流民。
在通往永熙政权控制区的官道、小径、甚至是被踩踏出来的野路上,开始出现拖家带口、步履蹒跚的身影。
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用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挑着全部家当——一口破锅和两个瘦小的孩子,妻子背着更小的婴儿,踉踉跄跄地走着。婴儿的哭声微弱得像猫叫。
“娃他爹…撑住,快到了…听人说,那边有农庄…有粮…熬过五年…咱就有自己的地了…”
女人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地给丈夫,也给自己打着气。男人只是麻木地点头,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望向远方的目光里,有了一丝微弱却执拗的亮光。
这样的人流,从涓涓细流,迅速汇聚成汹涌的潮水,不顾一切地涌向那渺茫却唯一的希望之地——挂着“合作农庄”招纳牌子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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