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落殿中,空洞如击朽木。她略顿,似凝神聚思,续道:“辜负天恩,德亏行失,御下无状,辱及中宫。臣妾…自请立赴孝贤皇后神主前行省思过,恪遵圣谕,日三省身。凡天心所指之愆,臣妾必焚香沐手,亲笔自陈,剖肝沥胆,字字无饰。伏望圣慈垂悯,容臣妾于先灵座前忏罪补过,稍赎己愆,慰先贤于九泉…”
皇上本余怒未消,见她骤然委顿,口称知罪,句句不离“圣谕”、“天恩”、“先贤”,反衬己身掷玉之暴,满腹雷霆竟窒于喉间。厌烦地挥动龙袖,如驱蝇蚋,声冷似铁:“去罢!静思己过!莫再生事端!”
“臣妾…谨遵圣谕。”如懿再叩,动若提线傀儡。弃满地金凤珠翠于不顾,由容佩搀扶,一步一滞,伶仃退去。
翊坤宫偏殿,孝贤皇后神主前。
长明灯幽焰荧荧,映落如懿孑然孤影。创口受迫,钝痛骤起,然其却伏身不起,但以额熨残血微温,唇间逸出几不可闻之碎语:“皇上…呵…皇上…”
她指尖漫拂身下金砖寒彻,忽触得一点黏腥。轻捻猩痕,眸中唯余空寂,恍若魂离形骸。
“六宫粉黛,天下黔首,乃至檐雀阶虫…皆可唾妾面、咒妾身!刻薄、暴戾、失德…臣妾认了!纵使唾海淹身,青史笔伐,遗臭万年…臣妾亦认了!”
“独独您!独独您不可!独独您不该!您…可知缘由?可曾…省得?”
殿宇死寂,唯闻其息喘促急,若垂死蝶翅簌簌而颤。
“世人观圣颜,如瞻镜花水月。但见九阙之上,龙章昭赫之君,仰其天威,颂其圣德,谁复识得…龙袍之下…的‘真人’?闻其纶音,焉知其…寒暖、忧喜、…寂寥!”
“独臣妾…臣妾所洞见者,乃潜邸困兽之形也!彼时四阿哥…不过热河一婢所出,圣眷凉薄,形同弃子。一身荣辱尽系永寿宫掌中,仰熹贵妃鼻息,强作恭顺。然妾冷眼觑得:其每闻三阿哥得膺嘉许,则指啮素宣;每睹中宫养子仪仗煊赫,则眸淬阴火!书斋论史,假辩经掩其营营;蹙眉掩卷,暗筹附永寿宫之残藤!世人但见九五之尊,而妾…妾所‘识’者,乃泥淖中挣命、仰食权妃、暗妒嫡兄之虫豸!是同栖荆棘、互窥狼狈之‘彼身’!”
“妾是这般…这般‘慕’您啊…!”
此‘慕’字甫出,全无缱绻,倒似淬毒的霜刃,直贯心窝。痛极浑身栗战,几欲倾身伏地。
“君与妾,本若寒渊双珏!君之执拗,即妾孤标;君之疑忌,即妾孤愤;君九重威下盘踞怯懦,妾中宫服里囚禁卑微…同根同源…临渊照影,寒玉互剖!”
“故妾恨君!恨锉髓骨!——正因妾身…亦自厌弃此身!厌此沉沦泥淖、形神俱非之魄!厌此与君同质同器之顽戾!厌此互烛不堪之宿业!”
如懿向牌位嘶声竭,力尽颓委于地,再难支立。
“妾…合为洞君心者…君之所宝,即妾珍;君之所仇,即妾刃…君奉圭臬,妾尊北辰;君视寇雠,妾亦当…摧肝裂肠!此方为…此方为‘同枝连气’…此方为…孽海真谛!”
“是君…不肯与妾同心共命……,是君!…不肯与妾同心共命啊……”余音袅绝,终湮于血泪凝尘。
富察·琅嬅。
金漆名讳端凝如渊,无眸而洞观万象,无口而噤默千钧。不记恩仇,不载喜嗔。曾负万民仰止‘贤后’之名,今唯余本真缄默——任凤钿委尘,任雷霆穿堂,任中宫泣血锥心,兀自静观。非无情也,实乃悲悯至臻则近天心,如木如石,不垢不净,不生不灭。
鉴帝后相残之惨烈,鉴情爱成烬之冰寒,鉴权轧之下人性畸零挣扎,然终归一木,冷眼红尘万丈,大化洪炉,众生芥子。
广告位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