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面如死灰,犹欲启齿,皇上已不耐拂袖:“拖下!槛付诏狱,着刑部严鞫勾连贪墨之事!”侍卫应声趋前,架起委顿的老臣曳出殿外,其绝望呜咽声荡于死寂殿中。自此,朝堂噤然。菜市口青石刑台,经月浸血,竟层层凝结作紫黑冰甲,腥秽刺鼻,行人皆掩鼻疾趋避之。
肃杀之气,霜凝九衢。坊间窃传,有前朝致仕老臣,夜半惊寤,谓见血雨倾盆,竟将椟中珊瑚顶戴染作猩红,悸绝几殆。昧爽即起,不顾家人劝阻,急叱仆僮:“快!快斫门前丹漆!尽卸铜虡!易以素门!快!毋使贾祸!”俄顷之间,京中甲第,朱扉改色、金钉尽除者,十之七八,昔日煊赫,顿成空堂萧索。
最初,百姓尚拊掌称快。然时日稍长,刑场血光侵心,人心渐惶。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不复曩日欢腾。人人噤声,偶有私语,声细若蚊,目光闪烁,恐隔墙有耳。
“听说了么?东街李员外府上,昨日也被抄了!”茶寮隅角,一布衣汉子低语,眉宇惊疑,“那李员外,素日不过好藏古玩字画,竟亦坐‘贪墨’之罪?”
“噤声!慎言!”旁坐老者急以袖掩口,浊目四顾,方悄声道:“贪墨固当诛,然…然斩首如刈韭,茬茬不绝,焉知明日刀俎非加你我之颈?衙中名册,孰能尽悉?唉,这世道…”
“娘,我怕…”街边小儿紧攥母裾,面失血色。妇人遽掩其口,强颜哄道:“莫怕莫怕,唱你的歌去…”言未竟,己身先是一冷噤。
市井稚子懵懂,反传唱起新歌谣:“朱门敞,朱门敞,朱门今作罗网张。铜钉脱,血雨泼,阎君点卯索命忙……”
是夜。魏嬿婉斜凭着填漆螺钿镜台,春婵执犀角梳,细细通篦着那一头委地的乌云。鹅梨香霭氤氲,唯闻篦齿沙沙微响,愈显深宫岑寂。
春婵手上轻柔如羽,声气却带着难掩的忧惶,低低禀道:“主儿,外头……越发不成体统了。庙堂之上,噤若寒蝉;九衢之中,缇骑昼夜梭巡,捕人如蝇。便是寻常闾巷,亦笼着愁云惨雾,人心惶惑,真真是‘山雨欲来’的景况了。”
“方才进忠公公外头那些暗桩递进信儿,道是……纵使皇上天威凛凛,斧钺森森,竟未能全然塞住那悠悠众口!”
“如今坊间闾里,竟悄悄滋蔓好些童谣俚曲。有那懵懂稚子,拍手唱诵甚么‘朱门敞,朱门敞,朱门今作罗网张。铜钉脱,血雨泼,阎君点卯索命忙……’更甚者,竟有大逆流言,编排皇上此番南巡,为着一个吴姬,缠头之资靡费无度,耗空了国库!如今豫省大旱,灾黎嗷嗷,朝廷无银米赈济,这才急了眼,大开杀戒,整治起‘贪墨’之辈,填补亏空!”
语至此处,春婵手中犀篦遽然一顿:“这话听着诛心,细忖倒影影绰绰有几分形迹。可奴婢百思不解,这等忤逆之言,本该密不透风,如何竟似生了翅翼,不胫而走,满城风雨?连那茶坊酒肆的贩夫走卒,都敢在僻静处交头接耳,递眼色。这风声起得忒是蹊跷。”
魏嬿婉指尖闲绕一缕垂鬓青丝,星眸流转间,徐徐启唇:“那,前朝近日……可有些动静?”
春婵略一沉吟:“回主儿话,动静确乎非小。此番雷霆手段,查抄数家犯官,所获赃私竟能填补户部亏空巨窟!这岂不正坐实了底下那些蠹虫蛀蚀之深,竟致府库空乏若此?实令人悚目惊心!是以英廉大人、梁诗正大人、汪由敦大人等闻此,皆惊惧交加,坐卧难宁了。”
“彼时高恒高大人在御前,本欲有所剖辩。孰料面圣前夕,竟亲睹那位因直谏而身陷囹圄的老大人槛车之状……高大人登时色变,步履亦为之踉跄。及至轮对御前,竟噤若寒蝉,喏喏而退。”
“对了主儿!”春婵倏忽前探,声气微促,“还有和亲王!前日御前议事,他忧形于色,叩首奏道:‘皇上明鉴!京畿时疫未靖,黎庶惶惶。若再大兴刑狱,广事株连,恐戾气太炽,有干天和,冲克中和之气,反易酿成……酿成……’ 显是‘民变’或‘更大灾殃’这等犯忌之词,噎在喉间,终不敢吐。然圣心震怒,岂容此等近于‘妖言惑众’之谏?皇上当即龙颜丕变,拍案厉叱:‘弘昼!尔身为宗室懿亲,不体朕整饬纲纪、肃清贪蠹的苦心,反以虚妄不经之言摇惑朝堂!朕看你是安富尊荣日久,竟忘了根本!’ 那叱咤之声,据说震得殿宇嗡鸣。末了更厉声道:‘给朕滚回府去!闭门省愆!无旨不得擅离半步!’”
“这位素日里‘混不吝’的荒唐王爷,竟于众目睽睽之下,被这雷霆之怒斥得当场垂首,以袖拭面!虽只数点,却也是真真切切的老泪纵横!随即踉跄告退,那颓然背影,看得满殿为之悚然。”
魏嬿婉闻之,唇角微弯,曼声道:“这话听着倒有趣。岂不闻‘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恰似前朝吕端,人皆道他‘大事不糊涂’,平日浑浑噩噩,小事懵懂,偏是这等‘扮猪’的形容,待到风浪起时,群嚣尽散,他倒稳坐钓鱼台,轻轻巧巧便‘吃了老虎’。内里的乾坤锋芒,原不在面儿上争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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