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认之险,远甚沉默之安。是以缄默,便成了人之常情,亦宫闱倾轧下,弱质存身之道。”
良久,皇上已面沉似水。
“好……好一个‘无人敢证’!好一个‘沉默是存身之道’!” 皇上缓声开口,字字如冰,“如此说来,朕这紫禁城,煌煌天威之下,倒成了宵小渊薮?铁证律法之前,反作懦夫护符?”
“朕倒要瞧瞧,是他等筋骨硬,还是朕慎刑司的手段硬!既撬不开一个江与彬之口,那便由点及面,层层深究!”然雷霆之旨未出殿门,进忠已神色张皇碎步入内,身后赵一泰扑跪阶前,急声禀道:“皇上!皇后娘娘……方才在长春宫,呕血了!”
“什么?!” 皇上霍然起身,掌中那盏温凉的龙井铿然碎落金砖。面上因魏嬿婉而生的些微怜惜瞬间褪尽,唯余惊怒焦灼,“速备銮舆!即刻摆驾长春宫!”
銮舆一路疾行,仪仗纷乱亦不及整。圣心焦灼如焚,直入长春宫内殿。
琅嬅斜倚锦榻,唇色惨淡,一方素帕掩于唇畔,洇开一团刺目的暗红。气息奄奄间闻得动静,勉力抬睫:“皇上……”她声若游丝,噙着一丝惨笑,“您竟……屈尊降贵了?臣妾……岂非该自生自灭……”
皇上几步抢至榻前,见其形销骨立,心头亦是一紧,沉声道:“皇后!朕何曾言弃你于不顾?命你静养,乃为你好,盼你早愈!你何以曲解至此,以此诛心之语刺朕?”
琅嬅闻言,惨笑愈深:“静养?皇上……您是真不知,抑或佯装不知?臣妾此时,所需……岂是这一方静室?”
“臣妾所求……是真相!是公道!是害我至此、图戕皇嗣的元凶……伏诛!此口冤气不出,心头利刃不拔,臣妾……焉能静养?不过……苟延残喘,备受煎熬而已!”
皇上为其目光所灼,心头一窒,深吸一气,决然道:“好!你求真相,朕便予你真相!朕适才于养心殿已决,既撬不开一个江与彬,那便太医院众人,内务府采办芝麻的太监,长春宫小厨房一应人等……凡涉此案毫末者,尽数锁拿,下慎刑司!严刑鞫问!朕不信,这铜墙铁壁,当真密不透风!必有人吐实!”
此言一出,长春宫上下噤若寒蝉。琅嬅猛地攥紧染血丝帕,欲挣扎坐起,却力竭跌回枕上,喘息愈急:“慎刑司……拷问……皇上!事已至此,您还要……舍近求远,大海捞针么?!”她泪光汹涌,死死盯住皇上,“那娴妃……乌拉那拉氏!她……方是包藏祸心,其意昭昭!臣妾有孕之时,彼以协理六宫、不敢擅专之名,行日日搅扰之实!事无巨细,桩桩件件,皆来‘请示’!晨昏定省,较钟漏尤准!名曰恭敬,实则扰我安胎!臣妾几番……强撑精神应对,片刻难宁!她……分明存心,不令臣妾静养安胎!此岂非可疑?此……岂不足见其蛇蝎心肠?!”
皇上为其骤然指控所惊,眉峰紧锁:“娴妃?朕当时问你!是你亲口对朕言,娴妃勤谨,乃你自身闲不住,方览账册!彼时何不言?!”
“臣妾……臣妾如何敢言?!” 琅嬅泪水滚滚而落,混着唇边残血,凄绝如斯,“若言……皇上您……必撤其协理之权!然六宫之中,环顾左右,又谁堪接手?纯妃?嘉妃?彼等……孰是臣妾可全然托付之人?纯妃耳软,易为下所蔽;嘉妃根深,盘根错节…臣妾……焉知非引狼入室,遗祸更深?!此其一也!”
她喘息片刻,声愈低而愈锐:“其二……臣妾更惧!惧臣妾一旦道破,她……于君侧,只消轻飘飘数语……‘皇后多疑善妒’、‘难容妃嫔勤谨’、‘病中多思,杯弓蛇影’云云……皇上!您……焉知不为其所惑?届时,臣妾恐反坐……昏聩之名啊!”
“你……你……”皇上戟指琅嬅,指尖因震怒微颤,面罩寒霜,“琅嬅!在你心中……朕竟是此等……昏聩不明,轻信谗言,连发妻亦护持不住的庸主、不堪托付、不足信赖的夫君么?!” 帝王威严与夫婿尊严同遭重创,怒火瞬息间再次焚尽了怜惜。
“你既知其可疑,彼时便该直言!朕自当详查!其时案发未久,人证物证或可保全,蛛丝马迹或未湮灭!朕自有明察之能!然你呢?” 皇上声调陡扬,挟雷霆之怒,“隐忍不发,坐失良机!数月荏苒,几多人证记忆模糊?多少物证恐已湮没?痕迹早荡然无存!今你沉疴难起,缠绵病榻,方骤翻旧账,指控娴妃!”
他逼前一步,目光如刀,直刺琅嬅眼底:“你教朕……如何取信?!焉知你非病中昏聩,神思错乱,因久病生怨,迁怒于人?!抑或……眼见投毒一案陷于僵局,真凶难觅,便捕风捉影,攀诬构陷,欲借朕之手,除你素日忌惮之人?!琅嬅!你告朕!你此刻所言,是明察秋毫之洞见,抑或……穷途末路的攀咬?!”
“皇上——!” 琅嬅为这诛心之论刺得肝肠寸断,气血逆涌,倏然又是一口暗血呕出,罗裳尽赤。
眼前骤黑,浑身气力尽泄,瘫软榻上,唯余断断续续、泣不成声的呜咽,她绝望凝视眼前这既熟稔又陌生的九五至尊,恍有深渊骤现,瞬息吞噬了彼此最后一丝情分与信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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