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古涪郡台阳县北麓的山峦像伏卧的巨兽,将旌旗蔽日的营地包裹在幽暗阴影里。漫天火把摇曳,照得旌旗上那一方“谢”字在赤金与猩红之间忽明忽暗。营中号角与攻城鼓声才歇,空气里仍弥漫着投石机甩出的麻油与铁火的焦糊气味。谢必安立在主将大帐外的高阙之上,双手背负,隔着夜幕注视台阳县南城长达三里的断壁残垣。城楼上的火炬像风中残烛,城门外的壕沟早被尸身填平,谢家军正趁夜修筑云梯,准备第二日的总攻。
忽然,一阵急促马蹄破风而至,如敲碎夜色的铁槌。火头兵挑亮营道两侧的狼烟灯,只见一骑风尘仆仆,跨下战马莽撞地几乎人马齐跌,溅起尘土与草渣。那传令兵尚未站稳便跪地大呼:“报——西州失守,卫钟将军已开城投降!”
谢必安倏然转身,鹰隼般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欣喜,旋即收敛真气抬手示意抬讯之人入帐回禀。大帐门帘被夜风掀起,猎猎作响。帐内铜灯高照,照出交错的军旗与狼牙棒、斧戟影子纵横。诸葛长明端坐军案旁,青衫如雾,正翻阅一幅尚未晾干的攻城地势图。听闻来骑报告,他眉峰紧蹙,折扇微合。
传令兵抬头瞧见帐中森冷气势,顿觉舌尖打颤,声音也颤:“西州城……城墙已被张威将军夺下,然卫钟弃守而逃。张威本将入城整军,以拂晓鼓声向主帅示功,却……却被武阳率亲兵突袭,今已遭囚于西州府衙,麾下卒伍……尽数被编入武阳军中。”
“啪!”谢必安猛地一掌劈在漆案上,案上沙盘震颤,几颗标示古涪守军哨营的黑石子被震得弹落。帐顶流苏也剧烈摇晃,宛若风暴中心。谢必安剑眉倒竖,昂首厉声:“张威竟被囚?荒唐!一万精锐岂能让那黄口小儿尽收!你可知谣言惑众按军法当斩?”
“属下句句属实!”传令兵伏地如抖索麦芒,声音如蚊,“另外卫钟还归降了武阳——”顿时谢必安五指青筋暴起,袖口铠甲发出“咔啦”脆响。
诸葛长明轻轻叹息,将折扇拍合置案前,起身揖手:“大帅,可还记得半月前帐下议军,长明曾言生。今果然应验。然更要命者,并非卫钟失守,而是武阳囚张威,收降残军——此乃反叛之实也。”
谢必安眸中怒火翻滚:“反叛?区区县令之子,仗倚王诏狐假虎威!本帅尚未得大潘疆土,他却先反叛?不知死活!”说罢狂笑,声若裂帛,震得铜灯跳火星子。帐外听令的亲兵面面相觑,无人敢吭。
诸葛长明却摇头,声音低沉而清晰:“大帅,莫忘武阳手握郑南、巴镇、西州三城,挟西北咽喉要冲,兵马虽不足我方,但地利险要,可攻可守。且他出师有名,持王诏可借川中之义,以‘靖乱’为旗号。若再拖延数月,其名望将集英彦,众将或生观望之心。长明斗胆直言,此子若不速除,来日他自立为王,谋大业易如反掌。”
帐中沉默片刻,只余篝火劈啪与远处夜风骤劲拍打帷幕的猎猎声。谢必安缓缓起步,踏碎地毯血斑,凝视案上沙盘。沙盘上蜀中诸郡陶罐灯影交错,巴镇、西州、郑南三颗朱红军旗犹如燎原星火,将其东南军路截作数段。他捻起一枚青石子,忽然用力抛入盘中央的古涪郡上空,石子落下,撞倒几面灰旗。
“古涪之战已历一月。”他沉声道,“弟兄们抛洒热血,折损四千精兵,眼看城垣破碎,再有三日便可鼓棹入城。此刻罢兵,与大潘言和,我谢某岂不成笑柄?前功尽弃,谁给列祖列宗交待?至于武阳……哼,他不过三座‘县城’。我麾下悍将如云,随便派一员猛将,率两万精骑卷土而去,踏平郑南,再屠巴镇,收缴西州,教他武阳知天高地厚!”
诸葛长明眉头微颤,仍执礼而进,却不再故劝,而是轻展折扇敲案一角,透露一缕微不可闻的叹息。火光在他面庞拉出深深阴影:“大帅太过轻敌。张威败于武阳,并非鲁莽,此子兵法机变,麾下更有严林、赵甲之属,皆为出类拔萃之将。若我军分兵,届时古涪未克,腹背受敌——此乃兵家大忌。”
谢必安却不耐烦,巨袖一扫,掀得案上燎火翻卷:“一派危言!诸葛先生素号‘天机囊’,怎也学得妇人胆怯?若我谢必安今日畏首畏尾,他日何以成川中霸业?须知旷世伟业须以腥风血雨铺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诸葛长明抬眼,目光中仍有忧虑,却含讽而敛锋:“若大帅坚持攻古涪,亦非不可。然为防后患,愿大帅拨我三万精兵,外加牙门战将三人,由老朽亲驰,先击破武阳,再班师东进洋城,与大帅汇合川州,以示一鼓作气之威——不知可允?”
此言一出,帐内众将神情各异。有喜于得脱攻城泥沼之苦者,也有疑惧武阳恶名者。谢必安眨眼微思,忽又狂笑,声震屋脊:“好!既诸葛先生自荐,本帅岂有不允?本帅便委先生监军,挑任选将,三万精锐给你,再加粮仗七日份。先生请速制定三路并进之策,先破巴镇,围郑南,待西州孤悬,自然甍折。若还不降,再以猛火攻城,屠其十里,让武阳尸骨无存!”
诸葛长明敛袍长揖,眼底却掠过一缕似愁似怒莫可名状的幽光:“老朽谨领大帅虎符。但恳请大帅记取:古涪城深沟高垒,大潘士兵尚驻云霄台,若夜袭不成,反被其逸出,则前功尽弃。故长明愿留一书,自请大帅于十日内稳守勿轻进,待我郑南得捷,方可一举两得。”
谢必安端起金樽,大袖张扬,如雄鹰展翅:“十日?三日即足!诸葛先生速去,若武阳不降,提他首级来与本帅共饮!”他仰头一饮而尽,酒浆自颔下直流金甲,灯火下犹如鲜血淋漓。帐外军号适时响起,更鼓三通。夜色因这声高喝而忽地深沉,又似被火光灼得发红。
诸葛长明默默看着谢必安那双被战意与狂热充血的眼,似看见战马狂奔的蹄下尘土直扑未来。
火光映红他青衫半臂,他低低一叹,袖中折扇再阖,像关上一道命运之门。他知道,大军已在狂澜上折舵,而那潮头处,有一座名为“武阳”的浪峰正迎面扑来,拍碎桀骜者的铁甲,也许还会吞噬高台上这面猎猎而立的“谢”字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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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未时,谢必安令下,全军休战,赶制三座飞桥,准备三日后攻城;同时,诸葛长明携三万精兵,贴夜悄营,以“平贼靖叛”旗号讨伐武阳。
营门外旌旗漫天,三万甲士甲叶折光,寒光似水。诸葛长明跨上一匹青骢,回首望向谢必安帅帐,火焰跃动里,那座大帐犹如燃烧的黑塔,篆着粗犷的战意。他抬手一挥,铁甲如潮,折戟如林,卷起漫天黄尘,湮没了夜半的星辰。
翌日。
晨曦微露,帐外风声萧瑟,武阳正端坐于营中灯火通明的大帐内,一盏清茶袅袅冒着热气。他翻阅着一部厚重的兵书,指尖翻动间,神色沉稳,宛若寒潭深水,心中思虑着如何安置西州新降的军士。
忽然,营帐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门帘猛地被掀开,一名玄机营的将士满面风尘地疾步入内,拱手禀道:“主公,大事不好!侦察回报——谢必安已派诸葛长明率三万大军,以‘平贼靖叛’之名,正自我军方向而来,声势汹汹,来势凶猛!”
武阳手中书卷顿时合上,眉头紧皱,半晌未语,帐中陷入短暂沉默。
“终于还是来了。”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从沉思转为坚定,随即一挥手:“召集众将,即刻议事!”
片刻之后,大帐中众人分列左右。赵甲、钱乙、孙丙、李丁、谢戊、严林、谢戊、卫钟等人齐聚一堂,个个神情凝重。武阳端坐主位,身后是陈设整齐的兵图战案。
“诸葛长明亲自挂帅,三万大军,来讨我靖乱军。”武阳眼神扫过诸将,“此人若何?”
卫钟躬身道:“主公,诸葛长明,人称‘天机囊’,乃谢必安麾下第一谋士。其人博通兵法,行事缜密,曾破敌七阵于雍南,诡计层出,擅于以少胜多。若说乾元朝军师,他稳居前十之位。”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微变。钱乙低声喃喃:“这般人物……恐不好对付。”
“更何况,此次随军三员牙门战将,赵玄清、李仲庸、孙景曜,皆是谢必安麾下勇将,素有万夫不当之勇。”卫钟又道。
“牙门三将?”李丁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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