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捏着那片焦黑纸灰的指尖微微发紧,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成两点火星。
纸灰边缘的锯齿纹还带着灼烧的温度,\"蚕音\"二字像被火舌舔过的残茧,隐约能辨出原是《蚕音谱源流考》的手稿——那是顾家三代养蚕人总结的缫丝要诀,半月前才被日商买通的账房盗走。
\"烧得这样急,连边角都没烤透。\"他将纸灰凑到鼻端轻嗅,焦糊里混着股松烟墨的腥气,\"寻常灭迹会用碎纸机碾成渣,再浇煤油烧个干净。
可这残页......\"他用镊子挑起纸灰对着月光,\"边缘有竹篾压过的纹路,是用老式火盆烧的,烧的时候还翻搅过——生怕烧不透,又怕烧太狠。\"
苏若雪正用竹片挑开糨糊罐,闻言抬眼:\"是做贼心虚?\"
\"不是心虚。\"顾承砚将纸灰轻轻放在檀木桌上,指节叩了叩\"白鹭振翅,非为逃也\"那半行未烧尽的字迹,\"是恐惧。
既怕烧不干净被我们追查到线索,又怕烧得太彻底,上头怪罪下来没个交代。\"他突然笑了,眉峰扬起时带起几分冷锐,\"这说明那家伙在两头受挤——上边催着灭口,下边又怕真断了线。\"
\"我这就去查墨耕社周边三天内的焚烧记录。\"青鸟已经摸到了腰间的牛皮袋,指腹蹭过袋口的铜扣,\"夜里独行者、买无名香烛的,一个都不漏。\"
\"慢。\"顾承砚叫住他,从袖中摸出块羊脂玉牌塞过去,\"找巡捕房的陈三,就说顾某要查法租界外的火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墨耕社的灰墙,\"重点盯废弃茶寮——这种地方既隐蔽,又能借口流浪汉取暖。\"
青鸟应了声,推门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歪向一侧。
苏若雪趁机将最后一张残页粘好,抬头时见顾承砚正盯着墙上映出的树影出神,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你在想什么?\"
\"想他们为什么选《蚕音谱》。\"顾承砚转着狼毫笔,笔锋扫过\"白鹭振翅\"四字,\"这书里记的都是养蚕缫丝的土法子,既没军工机密,也没银钱账目......除非......\"他突然停住,目光陡然锋利,\"除非他们要断的不是书,是我们的根。\"
苏若雪的手在糨糊罐上顿了顿。
她想起三天前顾氏绸庄新到的三十担湖州蚕丝,想起码头上突然多出的日商稽查队,想起账房里被撕成碎片的《养蚕节气表》——原来所有的小动作,都是为了切断顾家在丝路上的根基。
\"我去查《市政日报》的火灾通报。\"她解下围裙搭在椅背上,绢帕包着的铜钥匙在腰间叮当作响,\"若真是废弃茶寮,消防记录里该有蛛丝马迹。\"
顾承砚没拦她。
他知道苏若雪的细致——上个月日商往顾家布庄送掺水棉布,是她翻了七本进货单,比对出每匹布的潮湿度差;去年码头工人罢工,也是她蹲在栈房三天,摸清了带头者家里的米缸见底。
等苏若雪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口,顾承砚转身拉开暗柜,取出那台从德国带回来的无线电发报机。
他调整着频率旋钮,指针在伪满频段上停住:\"既然他们急着请罪,我们就听听他们怎么说。\"
凌晨两点,发报机突然发出\"滋啦\"一声轻响。
顾承砚的手指猛地扣住桌沿,只见屏幕上跳出一串短促的波峰——极短,未加密,重复三遍:\"墨枯,笔折,待新芽。\"
\"弃网信号。\"他低声道,指节抵着下巴,\"他们要断尾了。\"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苏若雪的发梢沾着星点灰烬,掌心托着半枚木刻印章。
残角上\"耕心\"二字被烧得发黑,却仍能辨出刀法——正是墨耕社十年前用过的旧名\"耕心文会\"的印记。
\"茶寮灰烬里捡的。\"她将印章放在顾承砚手边,\"消防说疑为流浪汉取暖,可流浪汉不会用松烟墨烧书,更不会用刻着'耕心'的木章压纸。\"
顾承砚的拇指摩挲过印章边缘的焦痕,突然抬头看向她:\"若雪,你说......\"
\"我知道。\"苏若雪打断他,眼尾微挑时带起几分狡黠,\"他们要弃网,我们偏要......\"
\"等等。\"顾承砚突然按住她的手,目光落在她沾着灰烬的袖口,\"你先说。\"
苏若雪抿了抿唇,指尖轻轻划过桌上的残页:\"我在想......若是我们现在停了给《墨耕月刊》的投稿......\"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啼,顾承砚的瞳孔在晨光里微微收缩。
他望着苏若雪眼底跳动的光,突然笑了——那是比烛火更亮的,要烧穿黎明前黑暗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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