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的车辙印早被他们记熟了,换副行头,倒像临时起意的散商。\"他从怀里摸出张泛黄的采购单,墨迹还带着浆糊味,\"苏小姐让账房连夜仿的同和布庄单据,连折痕都照着老账本压的。\"
云岭村的晨雾裹着露水漫进来时,顾承砚正弯腰拍去裤脚的泥。
村口两棵老槐树下,四个戴狗皮帽的汉子端着汉阳造,枪托上的红布补丁在雾里像团凝固的血。
\"哪来的?\"为首的汉子用枪管戳了戳青鸟肩头的货担,霉味混着枪油味扑进顾承砚鼻腔。
他注意到对方裤脚沾着新鲜的红土——和村后半山腰的砖窑土色分毫不差。
\"苏州同和布庄的。\"顾承砚用吴侬软语应着,指尖轻轻敲了敲采购单,\"听说云岭村的土布染得透,来收个千把匹。\"他从怀里摸出块大洋,在掌心颠了颠,\"几位兄弟要是方便,给指个能说上话的东家?\"
汉子的目光在大洋上顿了顿,突然抄起采购单凑到眼前。
顾承砚看着他喉结动了动——那是不识字的人才有的习惯。\"同和布庄?\"汉子把单子往怀里一塞,\"跟我走。\"他转身时,顾承砚瞥见他后腰别着的木牌——朱砂画的虎头,和林芷兰旧部说的\"山狼会\"暗号一模一样。
进村的石板路被晨露浸得发亮。
顾承砚数着脚边的断墙:第三户的门墩偏了三寸,第七间的屋檐多了道梁,第十二座废墟的碎砖摆成北斗状——这些布局像根细针扎进他太阳穴。
他想起阿秀给的地图,红圈旁用小楷写着\"癸未年夏,十万匹杭绸封于此\",而癸未年正是江南织造局被大火焚毁的年份。
\"顾老板看什么呢?\"汉子突然回头。
顾承砚指着路边歪倒的碾盘:\"这石头磨得光,染布浆纱最合用。\"他弯腰摸了把碾盘下的土,指尖沾着细滑的瓷粉——是烧窑时漏的釉料。
青鸟突然蹲下身,装作系草鞋绳。
他的指尖触到块焦黑的碎布,绣着半朵并蒂莲,\"兰\"字的草字头还沾着暗红。
顾承砚接过时,指腹被布片边缘的毛刺扎得生疼——这是用苏州双面绣的针法,只有林芷兰的绣娘团会在背面留半根金线。
他捏着布片的手微微发颤,抬眼时正看见青鸟冲他点了下头——那是\"确认\"的暗号。
\"几位兄弟,这天要变。\"顾承砚把布片塞进袖管,\"我想先看看货仓。\"他望着汉子紧绷的下颌线,\"要是土布存得潮了,我可不敢收。\"
汉子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踢了踢脚边的碎石,突然扯着嗓子喊:\"王二!
带顾老板去村西头老仓库!\"转身时,顾承砚看见他袖口闪过道银光——是特高课特工才有的银质袖扣。
月上柳梢时,顾承砚和青鸟缩在村东头破屋的瓦堆后。
青鸟摸出怀表对了对,低声道:\"亥时三刻,巡夜的换班了。\"他指了指村北那座坍塌的祠堂,\"刚才王二往那边搬了三箱东西,用草席盖着,压得扁担都弯了。\"
顾承砚的手指抵着袖管里的绣片。
夜风卷着烧窑的焦味钻进鼻腔,他望着祠堂残墙上斑驳的\"积善堂\"三个字,突然笑了:\"阿秀说'窑中砖,记兵械',可林小姐改了暗号——'窑'是烧砖的窑,'砖'是藏东西的砖。\"他摸出阿秀给的地图,红圈正好对着祠堂的位置,\"江南织造局的地窖,该在祠堂的香案下。\"
\"顾先生!\"青鸟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袖。
破屋后面的巷子里传来皮靴声,由远及近。
顾承砚眯起眼,看见墙角阴影里有两点幽光——是被月光映亮的眼镜片。
\"走。\"他扯着青鸟钻进柴堆后的暗渠,\"他们等咱们找,咱们偏要现在找。\"
祠堂的断墙在月光下投出巨影。
顾承砚望着那扇半掩的破门,听见自己心跳声混着松涛,像擂在战鼓上。
他摸了摸怀里的铜火柴盒,突然想起苏若雪今早说的话:\"你走后,我让阿福在火柴盒夹层塞了把钥匙。\"
墙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顾承砚和青鸟同时屏住呼吸,只见一道黑影闪过祠堂的残窗,月光下,那人后颈的朱砂痣闪了闪——是客栈的老板娘阿秀?
可她此刻穿的,是特高课特工常穿的黑布短打。
\"顾先生。\"青鸟的声音压得极低,\"祠堂门闩动了。\"
顾承砚望着祠堂内忽明忽暗的烛火,喉结动了动。
他摸出火柴盒,轻轻推开夹层——里面躺着把黄铜钥匙,刻着\"积善堂\"三个字。
山风卷起地上的碎纸,他瞥见一片烧剩的信笺,墨迹未干:\"夜子时,顾承砚入祠堂,取秘本。\"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顾承砚攥紧钥匙,对着青鸟比了个\"跟我来\"的手势。
两人猫着腰靠近祠堂时,他听见门内传来铁锹挖土的声音,混着个熟悉的女声:\"动作快点,等顾承砚来了,咱们就——\"
话音戛然而止。
顾承砚的指尖抵在门闩上,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沉水香——那是林芷兰常用的香粉味。
他和青鸟对视一眼,同时发力推开了门。
月光顺着坍塌的屋顶漏进来,照亮了香案下的青砖。
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们,手中的铁锹停在半空中。
顾承砚的呼吸突然一滞——那人身后别着的,是林芷兰从不离身的湘妃竹笛。
\"啪嗒。\"
不知何处传来瓦片碎裂的轻响。
顾承砚猛地回头,看见祠堂外的老槐树上,一双眼睛正透过枝叶的缝隙盯着他们。
月光照亮了那人帽檐下的半张脸——是今早村口盘查他们的汉子,此刻他手里的枪,正对着顾承砚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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