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他让茶馆的说书先生把\"内部警告信\"的风声散出去时,就料到会是这副热闹景象。
他捏着杯脚转了半圈,目光扫过宴会厅里的人影:穿墨绿缎面马褂的是福源米行的周老板,正拿丝帕擦额头;穿西装的李仲文端着酒杯往女宾席凑,喉结上下滚动的频率比平时快了三倍;最角落里,张老板的手指在桌布上敲出急鼓点——和三年前他偷改绸庄进货单时的小动作一模一样。
\"顾先生。\"苏若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布料摩擦的窸窣。
她换了件月白旗袍,领口别着枚翡翠胸针,是顾承砚上个月从典当行赎回来的她母亲遗物。\"账房那边...\"她压低声音,眼尾的泪痣在暖光里颤了颤,\"我得先去查查。\"
顾承砚转身时,袖口蹭到她腕间的银镯。
那是苏若雪管账房时,他亲手挑的\"长命锁\"样式,刻着\"持筹握算\"四个字。\"去吧。\"他轻声说,\"有什么不对,立刻让人来叫我。\"
苏若雪走后,顾承砚端着空酒杯下了楼。
李仲文眼尖,立刻挤过来:\"顾先生,您可千万得信我!
我李仲文在上海滩混了二十年,什么时候干过吃里爬外的事?\"他的手指勾着顾承砚的袖扣,指甲盖泛着不自然的白,\"上回三井洋行找我谈棉花生意,我可是推了又推——\"
\"李老板急什么?\"顾承砚笑着抽回袖子,指尖在他手背轻轻一按,\"真金不怕火炼,等查清楚了,我亲自摆酒给各位赔罪。\"他扫过李仲文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心里的算盘又拨了两珠。
此时二楼账房里,苏若雪正把最后一本暗账合上。
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照得账页边缘的《无衣》暗记泛着淡金。
她翻到五月十七日那页时,笔尖突然顿住——汇给\"康纳信托\"的三万两白银,附言写着\"绸缎样品款\",但暗记里\"与子同泽\"的刻痕却深了半分。
她摸出随身携带的铜制放大镜,凑近些看:汇款单上的英文字母\"connor\",最后一个\"r\"的尾巴比寻常多了道钩。
这是青鸟上个月给的情报——所有日资伪装的英资机构,英文签名都会有这样的暗记。
苏若雪的手指攥紧账页,指节泛白。
她想起今早顾承砚说的\"把篱笆扎紧\",想起三年前自己躲在账房里算错第一笔账时,他蹲下来替她捡算盘珠的模样。
她深吸一口气,从抽屉最底层摸出枚刻着商会钢印的木印,\"啪\"地盖在汇款单上——\"冻结\"两个字像道铁锁,将三万两白银锁进了暗无天日的账户。
等她写好纸条让丫鬟送给顾承砚时,窗外的月亮已经爬到了法租界的钟楼尖上。
顾承砚是在宴会厅后巷的梧桐树下收到纸条的。
夜风卷着梧桐絮扑在脸上,他借着路灯看清楚\"康纳信托日资暗记\"几个字,喉结动了动。
转头时,正看见李仲文从巷口的黄包车上下来,怀里揣着个用油纸包着的长条形物件——像极了三井洋行特供的樱花木烟杆。
\"顾先生好雅兴。\"英国商会代表乔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夹着股雪茄的甜腻味。
他穿着剪裁精良的藏青西装,怀表链在路灯下闪着冷光,\"听说你们遇到了点麻烦?\"
顾承砚把纸条收进西装内袋,转身时笑得温文尔雅:\"麻烦倒谈不上,就是发现几个总往日本人怀里钻的。\"他从口袋里摸出张折好的名单,\"乔治先生,这几位买办最近和贵国的'康纳信托'走得很近——\"他顿了顿,\"要是他们出了什么事,可别说是我们中国人不讲规矩。\"
乔治接过名单的手顿了顿,蓝眼睛里闪过警惕:\"顾先生这是...\"
\"不过是提醒朋友。\"顾承砚拍了拍他肩膀,转身往宴会厅走,\"毕竟,谁都不想自己的生意被老鼠坏了名声,不是吗?\"
等他回到办公室时,墙上的老座钟已经敲过十二下。
雨不知何时又下了,玻璃上的水痕像道模糊的帘。
他刚要脱外套,桌上的黑色转盘电话突然\"叮铃铃\"响起来。
顾承砚的手指在话筒上悬了半秒,接起来时声音沉得像块铁:\"哪位?\"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粗重得像破风箱,过了三秒才响起沙哑的男声:\"你想知道真相吗?
明早十点,十六铺码头。\"
\"喂?
喂——\"顾承砚对着话筒喊了两声,只听见忙音的\"嘟嘟\"声。
他放下电话,窗外的雨幕里闪过道黑影——是青鸟的斗笠。
顾承砚摸出怀表看了眼,凌晨一点十七分。
他走到窗前,敲了敲玻璃。
青鸟抬头,斗笠下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顾承砚对着他比了个\"八\"的手势——提前两小时。
雨还在下,十六铺码头的旧木牌在风里晃出吱呀声。
顾承砚低头擦了擦镜片,镜片上蒙了层水雾。
他想起苏若雪今晚在账房说的话:\"等打完这场仗,要让全中国的人都穿上顾家的绸。\"
而此刻,他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心里清楚——明早十点的码头,或许就是他们离真相最近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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